关于猫的状物散文精选(2)

　　关于猫的状物散文精选：马国亮：妙妙及其情史

　　六个月之前，时候还在暮春的一个晚上，大概是九点钟左右，我们都早躲在棉被里，门铃忽地里打破了沉寂，佣人走往下面开门，正在我们猜想是哪一位不速之客的时候，佣人已经走了上来，笑嘻嘻地捧着一位嘉宾，使我的妻见了快乐到无字可以形容，这位不速之客，便是现在要说及的妙妙。

　　是一位同事从江湾一位朋友给我们讨来的。据说它是系出名门，说的清楚点，是来自很好的猫种的。据说同母胎生下来的一共四头，而预先抢着要的却有二十多个人家。我幸运地得到了一头，而且更幸运的是，由于我的同事的交情，他得到了最优美的一头。当晚把它领到之后，依照依照它的主人的意思，我们在第二天还补去了一个几毛钱的封包。这和嫁女的仪节一样，手续是那么隆重，可见这猫是有着怎样的高贵身份了。

　　它来的时候，小得像一个小玩具，身段是短短方方的，有一身金黄色的软毛间着褐色的条纹。模样是十分的可爱。走起路来那种胆小畏怯的姿态，教你不由得越看越爱。

　　从此我们家里便成了四个：我，妻，女佣人，和妙妙。

　　它来了之后，在我们中更添多了许多佳趣。我们教它跳栏，教它跳墙，教它走圈子，有时把它放在绒线衫里，要它从袖里钻出来，那刚刚把半个头露在袖口时的像小老婆一般的滑稽的脸相，给我们许多捧腹狂笑的欢愉的时候。他是灵慧而又敏捷，你叫一声，它的脸立刻便朝你瞧，你的手指一动，它马上便跳到你身上来。全没有别的猫的那种傲慢的不大理睬人家的和那种懒洋洋不高兴的坏脾气。静的时候，在床上或沙发上盘腰睡觉，温驯有如婴孩;有时把四条腿缩在一起，在桌上或纸盒上蹲着打盹时，却又严肃的如同老僧人定。动的时候，一根小草可以给它滚来滚去的玩上半天。妻走到厨房，它会跟到厨房，妻走入房里，它也跟入房里，它会嗅着客人的衣衫，会轻轻地咬着你的手指头和你玩，那么的矫健，那么的感觉锐敏，总之，它　　是一头可爱的猫，同时兼有了狗的长处，却没有狗的粗暴。

　　起先，它不叫“妙妙”，我们最初是很高兴地要替它弄个名字。我们彼此举出了许多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名字出来，其中包括了许多外国电影明星的名字，我现在不大记得清楚，为什么当时只说了一大堆却没有一点下文，因为结果并没给它取了什么名字。大概当时与想不到它会那么灵慧，一叫便来，以为猫是和狗两样，名字时多余的。这样，用我们习惯叫猫的方法，妙妙，便无异成了它专有的名字了。

　　尽是这样地天天跑跑跳跳，倦了，蹲在我的写字桌前的椅上打盹;醒了，便又忙这个那个。报纸堆中钻来钻去可以钻半天，抓着乒乓球也可以跑半天。晚上，耗子捉完了，捉个蜣螂玩着也可以玩半天。它可以跳起来捉蜣螂，可以捉苍蝇，还可以捉蚊子。

　　这样跑跑跳跳，春天跑去了，夏天也跑去了。到了深秋的时候，妙妙虽还是那么的好玩与孩子气，可是姿态身段和以前完全是两样了。那一身的金黄色的毛是比以前结识而润滑，褐色的条纹，再来的深显，在身上各部分划出了有力的线条。颌下长着丰满的肉，背部胸部和腿部都隆起了坚壮的筋肌，那一根结实的尾巴，摇动起来恰如一条注满力量的皮鞭，走起路时那种英雄而稳定的步伐，使人联想着演武厅上武士出场时的雄姿。蹲着的时候，头部和腿部都不偏不倚，四平八稳，威武而严肃，凛若泰山，有万斤不移之力。可是在这一切的英气勃勃中，却仍不流于粗暴，依旧是常常温驯躺在你的身上。闭上了两只神采的眼睛，任由你抚弄。

　　这样，在忽忽的六个月当中，妙妙无疑地是从孩子成长到精壮的青年了。

　　有一个晚上，正当我们逗着他玩的时候，外面秋风吹进了野猫狗叫的声音，像有所感触似的，它突然跳上了沙发的椅背上，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发怔。

　　两星期后，妙妙的苦闷的烦躁的心情渐渐的本能的显露出来了。常常听见了别人家的猫声，便跑上露台的石栏上东张西望。也常常跑落楼下躲在后房里，看着人家开门的时候便溜到街外，更常常的在我们的房里发狂似的跳来跳去，从桌子到沙发，从这张床到那张床，从高柜落到椅子上，绕着屋子以最高的速度往来的犇奔着，虽然它并不像疯狗似的要咬人，可是这种狂乱的，反常的状态，使人看了也要吃惊的。

　　中饭的时候，妙妙又是这样的奔犇着，我和妻正惊讶于它行动的反常，站在旁边的中年女佣人却笑着说：妙妙的给它一个猫母了。我听了觉得好笑，但却不敢以为她没有相当的理由。

　　一直到昨天晚上，我刚洗了澡，躺在床上翻着一本书要看的时候，妻从房外进来，像有什么有趣好玩的事情似的，扯着我的手说：来，我带给你看点东西。跟她到露台上，我便瞧见秒秒之外还有另一只猫。用不着等妻的解释，我便知道是女佣给妙妙安排下的好事了。

　　那新来的一位女宾，看上去便不大令人满意。长育的不平匀的四肢，一身的黑白黄的堆乱的毛更显得她的猥琐，两只没有光彩的小眼睛，和那种迟钝的状态，比起妙妙来真是相差太远，使人兴起门户不相当的遗憾。但是阶级的壁垒在妙妙的心中大概是没有的，而人类所定下来的美的标准大概和猫类不会一样，所以妙妙依旧是用它的全副精神去希望赢得她的爱。

　　我们靠贴在门边，紧紧地看守着这一对像凭媒妁月之命所定下来的配偶的发展。这一对无知的小儿女，一个是喜悦，另一个是惊怯，来彼此失去联系，或反抗他们的命运。

　　那女的蹲在晒台当中，男的便在她的身边焦灼地等候机会。起先，他想以绅士式的温和来接近她，但是经几度的尝试失败了，每次当他走近的时候，女的却报他以愤怒的和利爪的张舞。于是妙妙只好再向其他的方法和等候其他的机会。

　　他等着等着，在我们以为他已经计穷的时候却在运用他的机智。原来女的见他许久没有动静，便连防卫的紧张也松弛了。乘着这机会，妙妙用最谨慎的步武，鸦雀无声的悄悄地爬上了木架，从这端走进那靠近女的一端，女的后背正向着他，对于他的行动完全没有发觉。妙妙便在这时稍微迟疑端详了一下之后，便嗖的一声，耸身一跳，仿如神箭的脱弦，在她的后背扑下。

　　我们屏息的看着，心里估量着以为大战一定会开展在眼前，可是妙妙像太忠于遵守条约，正当他疾扑而下时，女的给这突然的袭击所惊起，一个翻身，怒吼一声，十爪齐张，抓向他的身上。妙妙像并没有积极进展的存心，只是这一个小小的冲突，西线又依旧平静无战事了。

　　我们倒抽了一口气，对于这大战并没有爆发下去，以半是觉欣慰，但同时也是失望。

　　跟着的半个小时内，妙妙用同样的阵法来袭击，却由于他的缺乏决心，结果仍得不到胜利。

　　我们有点不耐烦了。我们觉得妙妙的态度过于矜持，他也许不懂得对于应付异性，又是的稍微粗糟一点的，因为这正是女性所爱悦的态度。于是有一次，当他徘徊在我们的脚底下的时候，我们便把他提起来，掷向那有着几种杂毛的花猫身上。但是妙妙依旧缺乏勇气，看见了花猫的张牙舞爪的动作，又跳在另一旁了。

　　又过了一刻钟，结果还是没有，妙妙仅是在花猫的旁边徘徊，绕着她兜圈子。有时候，从木架下面悄悄地把头伸出来窥探了一下，又立即缩了回去。有时候，蹲在花盆旁边轻轻的叫两声。有时候，甚至独自抓着那墙角的木屑，像很无聊的样子，但是这一种无聊显然是很苦闷的，无可奈何的反应，时时总禁不住要偷偷的瞧着那心目中的情侣有何动静。而那花猫呢，独个蹲着，并没半点表示。

　　我们旁观者也觉得太闷气了。一方面觉得那花猫实在太不懂事，放着眼前这样的一个美男子也毫不动心，但另方面也觉得她这种女性的尊严与傲慢，和那种威武不屈的坚贞的态度是可钦敬的。当我们发觉了我们在这里站的太久了的时候，我们便回到房中去了，虽然心里依旧希望它们在静无人处的时候会彼此互诉心情，如其它们也有所谓儿女的羞怯的话。

　　第二天，我在办事处消磨了一天的时间，回到了加重，这件事差不多完全忘记，倘若不是妻向我提起的话。原来这整天情形和昨夜的没有什么两样。妙妙老是这样的无结果地在花猫的身旁徘徊。她走到厨房，他跟她到厨房，她蹲在楼梯上，他也陪她蹲在相距几级的楼梯上，她走进房里，他跟到房里。而且据妻报告，他一天不肯吃东西，鱼不肯吃，鸡蛋不肯吃，羊肠也不肯吃，只一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我看他这么憔悴失神的样子，心里实在替他难过。我叫他一声，往常是会立刻跑来的，可是现在，他只朝我望望，立刻便转身跟在花猫的后面迟钝的走着。我用尽种种引逗他的方法，只能得到他的勉强的注望，却不能使他走过来。可怜的妙妙，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在感受着忧愁了。

　　我从五点钟从办公室处回家，一直到晚上差不多十时左右，僵局虽然依旧是僵局，可是似乎还有一点转机，因为花猫已经许可妙妙稍为走近她而不以怒吼相胁，虽则十分的接近依旧是不可能的。

　　其实正在房里，正当我们在继续着昨夜的无聊的看守的时候，妻忽然在袜子上发现了一头虱子，这些在我们的妙妙的身上是绝对找不到的小动物使我十分惊奇，检查一下那花猫，我们立刻觉得这一个出身寒微的贱陋的贫女，实在不足以配偶我们这一位名门贵裔的妙妙，于是在一个毫不犹豫地决心之下，花猫便由女佣人的手送她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一段姻缘这样地便完结了。

　　我们虽然觉得这一定会使妙妙难过的，但我们更觉得，他必须配偶一个系出名门的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