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伦理文化小说的书写者(3)
张丽军分享
三、《双手合十》:传统佛教伦理文化的当代阐释
如果说《通腿儿》是朴素的沂蒙山文化艺术结晶,赵德发的“农民三部曲”从沂蒙山文化出发的,呈现出大气深沉丰厚的齐鲁文化精神特征,而创作于2006年的长篇小说《双手合十》则展现了赵德发先生对当代中国伦理文化的更深层关注和更为宽阔宏大的文化视野,从伦理文化重构的角度来思考新世纪中国伦理文化重构的传统中国文化历史资源和可能的多元精神途径。至此,赵德发先生已经从沂蒙山文化中走出来,不仅有着深厚的齐鲁文化所承载的伦理文化担当,而且转向中国传统文化,乃至是东方历史文化的可转化的、具有现代性的历史文化资源。从这个意义上说,赵德发先生不仅是沂蒙山文化、齐鲁文化,而且是中国传统文化、东方历史文化的审美书写者和思考者。
《双手合十》描绘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佛教文化存在状况,塑造了以青年和尚慧昱、师傅休宁等众多人物形象,直指当代人欲横流、伦理失范的道德乱象,以秦老诌“诌故事”、穿插佛门公案、吟诵佛教诗歌等多种美学方式钩沉佛教历史,梳理汉传佛教文化、传达佛学智慧,探寻佛教文化的当代价值和意义。慧昱的师傅休宁是一位坚守戒律的佛门高僧,“”结束后又不顾家人劝阻回到通元寺。重新回到佛门的休宁二十年来一直是过午不食,昼夜打坐“不倒单”。在狮虫猖獗、佛门不净的时代里,休宁离开通元寺,来到芙蓉山狮子洞,以松花野果为食,回绝当地官员请他做主持的邀请,只求一个人潜心修行。他坚守佛法、驱邪欲杂念,以“念佛是谁”的“参话头”作为唯一方式来参悟佛法,表现出执着、坚韧的精神和澄明、空灵的境界。但是,赵德发先生也展现出这种传统的“自了汉”式的修行所具有的偏狭与局限。
徒弟慧昱既从师傅休宁的偏狭中走出来,同时又秉承了师傅的了道宏愿和向善之心。叠翠山佛学院的高等佛学教育极大地开阔了慧昱的思想视野,使他对中国佛教文化传统、精神内涵有了一种整体性认知。佛学院的大和尚向慧昱讲解抵御心魔,要从双手合十做起:“双手合十是古印度的礼法,他们认为,人的右手是圣洁的,左手是不净的。把双手合在一起,就代表了人的真实面貌,代表了世界本相。”[15]慧昱从佛学院老师那里获得大启示,双手合十还有一层涵义,就是明白人的可悲可怜,也就明白了修行目标和努力方向:“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勇猛精进,自度度人,做一个真正的佛门弟子!” [16]小说不仅真实描写了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禅僧慧昱欲念起起伏伏的修行历程,情节生动,细节真实自然,极富有艺术感染力,而且还细致地呈现了慧昱的开悟过程。因此,当“恶魔”觉通邀请慧昱到飞云寺担任监院时,慧昱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自勉,决定以身作则,弘扬佛法。
“慧昱从韩国广佛寺访学看到佛教现代化、全球化迹象之后,结合当代中国伦理危机和佛门内部的伦理乱象,以一种全球性现代佛学视野对中国佛教伦理文化进行思考,产生了转化传统佛教文化、普度众生的思想自觉。”[17]他在回国后的报告会上说:“进入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物质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但精神问题也在迅速凸现,人欲横流、道德沦丧等社会弊病引起了人们对文化的普遍反省……佛教资深年久,库藏丰富,具有很大的心理治疗、心理安慰和心理开发功能,很可能会在人类文化的重建中扮演重要角色。中国汉传佛教必须应时契机,调整改革,尽快完成现代化进程,以此来与当今世界的发展和变革相契合。” [18]沿着这一思路,慧昱继续思考,如何从师傅抱定话头闭关枯坐中走出来,让禅学契合现代社会。最后,慧昱从“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酽茶三两碗,已在镢头边”的禅诗中悟出“平常禅”,从而达到佛我统一,心平行直 ,不修而修,出入自由。
赵德发所呈现的传统佛教文化的现代性转化途径“平常禅”,鲜明呈现了佛教中国化的精神路径,又是新世纪的新时代文化语境之下对佛教现代化的文化探寻。佛教传到中国以来,经历了一个中国化的过程,产生了众多佛教派别,其中“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禅宗在中国有着广泛的影响。正是从这个佛教中国化过程中获得精神启示,赵德发先生在大众文化兴起的文化语境中,探寻到了佛教中国化、当代化的精神途径,让佛教从狭隘的佛门寺院中走出来,成为佛门中人和在家居士都可修练的、获得心灵安宁和内在伦理秩序的新伦理文化,“如英国学者苏马赫(E.F.Sohumacher)在《美丽小世界》中的说法就很值得注意。他认为现代西方所谓发达国家其实充满了弊病:专业化和大型化生产导致经济效率降低、环境污染、资源枯竭,人成了机器的仆人。反省这些弊病,他提出佛教经济学来相对照。正如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有其现代经济学一样,佛教的生活方式也可以有佛教经济学。”[19]
据悉,赵德发先生关于中国道教文化的长篇小说已经创作完毕,正在联系发表、出版的阶段。至此,儒家文化、佛教文化、道教文化这中国三大传统文化,赵德发先生都已经用文学艺术的方式呈现出他对当代中国伦理文化重建的审美思考,呈现出中国当代作家对时代精神状况的强烈现实关注、崇高美学意识和文化使命担当。
“在现代社会中,针对每一个道德评判均能找到其他同样说得通、可供选择的道德评判立场。另一方面,当代小说创作的规模以及自身特点决定了传统的伦理准则无法提供对这些特殊之处的解决办法,当代小说艺术独立性的建构使得伦理批评陷入困境……中国当代小说叙事自觉成为了抵挡传统伦理批评的挡箭牌。”[20]伦理文化如何与审美书写有机融合在一起,一直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难题,也是许多作家有意或无意遮蔽的问题。赵德发先生不仅没有回避,而且从地域文化和传统历史文化中汲取哲理智慧;不仅呈现当代中国伦理文化失范的乱象,展现其根源,而且以一种有益的、建设性的方式提出重建新世纪伦理文化的可能的现代性精神途径,为当代中国伦理文化小说的审美书写做出了极为宝贵的、开拓性的精神探索。“文学说到底是一种精神事务,它要求写作者必须心存信念,目光高远。它除了写生活的事象、欲望的沉浮之外,还要倾听灵魂在这个时代被磨碾之后所发出的痛楚的声音。因此,需要在今天的写作中,重申一种健全、有力量的心灵维度,重申善和希望是需要我们付出代价来寻找和守护的。”[21]从《通腿儿》超越传统伦理的人性之善、“君子梦”中的人格自我完善,到《双手合十》中的“诸恶莫作,诸善奉行”的伦理文化审美书写,这是赵德发之于当代中国文坛的独特价值与意义。
任何一种开创性的审美文化书写,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不可否认的是,赵德发先生的伦理文化小说的创作也存在一些审美局限,如过于重视故事性,人物形象内心世界展现不够丰富,淋漓尽致、汪洋恣肆的丰富心理描写较为缺少,人物形象存在过多,分散、影响主角形象塑造等,在一定程度上影响阅读的流畅与审美的快感。这些局限也从另一个方面凸显了伦理文化小说创作的艰难和不易,显现出赵德发先生在这一题材领域的开创性审美价值和思想价值。
参考文献:
[1]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1版,第24页。
[2]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郜元宝译,张汝伦校,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3月第1版,第137页。
[3] [4] [5]赵德发:《赵德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1、1-2、10-11页。
[6]赵德发:《缱绻与决绝·自序》,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版,第2页。
[7] [9][10]赵德发:《缱绻与决绝》,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版,第132-133、273、274页。
[8]苇岸:《最后的浪漫主义者》,冯秋子编,花城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39页。
[11]赵德发:《君子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258页。
[12][13]赵德发:《青烟或白雾》,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5、345页。
[14]贺绍俊:《伦理现实主义的魅力——细读赵德发的一种方式》,《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3期,第94页。
[15][16][18]赵德发:《双手合十》,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6月版,第75-76、76、113页。
[17]张丽军:《重建新世纪中国伦理的文学思考——论赵德发〈君子梦〉、〈双手合十〉的伦理叙事与道德关怀》,《小说评论》,2009年第2期,第82页。
[19]龚鹏程:《现代文明的反省与伦理重建》,《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第103页。
[20]杨红旗:《伦理批评的一种可能性——论小说评论中的“叙事伦理”话语》,《当代文坛》2006年第5期,第74页。
[21]谢有顺:《重申灵魂叙事》,《小说评论》,2007年第1期,第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