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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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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城埃克斯,我最熟悉这条小街,也最喜欢这条小街。路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尘土。两旁的小房最高不过二层,一色的红屋顶,米黄色的墙。家家户户都有个小院,院里有花有草,树很多,也很高,半空一片翠绿。我每次上课都从这里过,很少见到人,清静极了。

  有位老人我经常遇见。她七十上下年纪,很和善,脸红红的,像市列塔尼的渔民。她有时站在门口,有时贴着篱笆散步,见了面,总是微笑着打招呼。时间长了,她知道我是老师,我也确信她是位好老人。看得出来,她很想跟我说话,可能是好奇,在这座十万人口的小城,见到个东方人是很稀奇的。

  今年五一,老人在自家门口卖铃兰花,看见我来了,站起来说:

  "您好,先生。"

  "您好,太太。啊,多美的铃兰花。"

  "喜欢吗?"

  "很喜欢。"

  "拿一束吧,愿您幸福。"

  铃兰是一种草本小花,高不盈尺,叶片椭圆厚实,下面挂一串铃档形的小白花,香气淡淡,很是雅致。在法国,卖花是一种正式职业,不是卖花人,有多好的花也不能卖。惟铃兰得天独厚,不在禁例。一进五月,街头巷尾,花店内外,一片铃兰清香。"铃兰,铃兰,幸福的象征",吆喝声不绝于耳。卖者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不少人把自家小院种的铃兰采撷下来,三五株一束,用玻璃纸包好,装到篮子里,放到门口,也没有人管,谁喜欢就扔下几个硬币,拿走一束。因为五月一日是我的生日,故而每年这时我都买一束插在屋里,它使我想起全家人一起吃寿面的情景,那份幸福,那份深'深的思念,很难用言语表达。它还使我想起我国的一水仙花,只要一勺水,几颗小石子,就能长出碧绿的叶子,开出乳白色的小花。人们都说迎春花是春天的使者,其实,水仙花最先感知春天的脚步,最先唱起迎春歌。

  我拿起一束铃兰花,问老人:

  "多少钱,太太?"

  "随您便,要是不要钱,会难为您。"

  我摸出几枚硬币放到花篮里。

  "再拿几束,给您的朋友,我送的。"

  老人是真心实意的,我也没有客气,又随手拿起两束:

  "那就谢谢您了。"

  "我年年种铃兰,种得很多,只为一份心愿,愿人人幸福。"

  多么善良的老人!一

  不久,我们又见面了。她正在院里修剪玫瑰,看见我来了,连招呼也没打,像见到老朋友似的说:"进来,先生,看看我的玫瑰。"

  "啊,这么多,真漂亮。"

  "我一生就喜欢两种花,铃兰和玫瑰,尤其喜欢红玫瑰。"

  她停了一下,接着说:"花跟人一样,有情有意,不是吗?"

  "跟您一样,我也喜欢红玫瑰。"

  "年轻的时候,我丈夫第一次来看我,便送我一枝红玫瑰。结婚以后,他在这院里种了很多玫瑰,总是把最好的红玫瑰剪下来,送给我。"

  接着,她跟我谈起她的丈夫。她说,她丈夫是一位记者,是穷人的朋友。他去世界各地采访穷人的生活,写了很多同情他们的文章,希望引起社会的注意,改变他们的命运。她跟她丈夫去过许多国家,参观过无数名胜古迹:埃及的金字塔,美国的大峡谷,秘鲁的玛丘比丘,洪都拉斯的玛雅古迹… 还说,他们有两个儿子,还有孙子孙女,都在国外,儿孙们每年圣诞节回来看她,给她带很多礼物。

  "先生现在……"

  "他死了,死了多年了。这些花就我来侍弄了。"她有些凄然。

  我后悔不该问她,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转变话题问我:"您是日本人吧?"

  "不,中国人,北京来的。"

  这次来法国,不少人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我说不是,是中国人。他们又问:"香港来的?""台湾来的?"我有点烦,也有了经验。以后有人问,我就一答到底,省得罗嗦。

  "啊,中国,北京,那是个龙的国家,多么神奇。"她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雪亮,闪着奇异的光彩。

  "您去过?"

  "去过。中国、日本、印度,我都去过。那些宫殿、庙宇,屋顶上、墙壁上到处都是龙。黄河是条大金龙,长江是条大青龙,长城也是条大龙。我说得对吧?"

  "对,对,一点也不错。"

  "还有紫禁城,跟梵蒂冈博物馆和卢浮宫一样,实在太美了。"

  "您真幸运,太太。"

  "现在老了,哪儿也去不了啦。"

  分手的时候,老人送我一束红玫瑰。回到家,我找了一个淡黄色的大花瓶,插好,放到临窗的桌子上。心想,像这样的老人是不多的,去过那么多地方,留下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儿孙们年年回来看她,有自己的情趣,自己的心愿,不空虚,不寂寞,没有悲伤,没有悔恨,真够幸福的了。

  五月末考试,六月末放假,这中间很忙,没有再跟老人交谈。放假后,我的学生巴桑请我去诺曼底他父母家住几天。我很喜欢诺曼底的乡野味,大花牛,苹果树,潮湿的土地,嫩绿的牧场,古老的庄园,浓浓的晨雾,以至牛粪和野花的气味,都给我一种享受,一身轻松,一种返朴归真的满足。一天,我们在田间小路散步的时候,说起我认识的那位老人。巴桑听着,一言不发,若有所思,似有所忆。直到我不说了,沉默了,他才语调深沉地跟我说:

   "我知道。"

  "你认识她?"

  "认识。我租过她的房子,住了两年。她是一位好老人。不过,她说的那些事情差不多都是编的。她丈夫不是记者,也没有什么正经职业。他们没有钱旅行,哪儿也没去过,也没有孩子。二十年前,她丈夫酒后开车撞死了。以后,就她一个人生活,很苦的。她说的那些旅游胜地,美好回忆,都是愿望,都是梦。"

  我的腿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重,眼前一片迷茫。我们慢慢地走着,谁也不说话。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诺曼底真静啊!树林被一团白气包围着,太阳变成一个昏黄的圆圈,圆圈又变成一个巨大的用铃兰和红玫瑰编织的花环,花环中间有一张布列塔尼渔民的脸,一双目光奇异的眼睛。诺曼底的雾在漫延,淹没了旷野上的一切。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仿佛连自己也不复存在了。我的心在下沉,不停地下沉,沉入诺曼底无边的雾,沉入诺曼底永久的静……
(文/王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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