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里一棵柳感悟生活随笔
我家院里有棵老柳树。
从小就记得:这棵老柳没长在院当中,一进大门,穿过门洞,就看见这棵柳树,紧靠院墙根,枝繁叶茂,葱茏劲秀。小时站在树下还躲过雨,说高并不高,说低也不算低,但它长过房顶了,因从爷爷手里修剪过,浑圆如伞,只留中间一枝头伸向蓝天、白云,常常站在树下仰望,那柳枝与天接壤,抚摸老天的“额头”,与老天拍掌“交友”。这棵老柳宽阔的树冠,较粗的身躯,扎根在我家院里,昂首挺拔,生命顽强。
一
每当春天来临,一场场蒙蒙细雨,柳树吮吸着春天的甘露,从长长墨绿的柳条上,就抽丝发芽了,那嫩嫩的、淡黄淡黄的。父亲就剪下细细柳枝条,抽掉中间的柳棍,用稚嫩的柳皮做成一截截的小口哨,分发给我和小伙伴,一头噙在嘴边吹起优美的童歌曲。当柳翠绿的嫩芽,渐渐长成了先端长渐尖如眉的柳叶,那细长的枝枝柳条低垂,如少女秀丽的披发,楚楚动人。或者说春柳的美丽姿态就显得婀娜多姿了,着实让左邻右舍或小镇上的人来我家院里观春的气息,无不感到春的脚步声姗姗的来临。
春柳抚摸着我家老院,春意盎然。
柳絮,飘舞的如片片雪花,又是春的一景。唐代的韩愈有诗曰:“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一朵朵小柳絮,白色如绒毛,伴着轻柔的春风满天随风在我家院里飘荡,如烟、如云,或沾衣、或扑面,纠缠不已,我们小孩常常抓一团,相互往脸上吹着玩,感到毛茸茸的,伴着暖风,荡漾在我们稚嫩的脸上,很是惬意。
夏日,树叶浓荫蔽日,浓浓的阴凉遮掩了酷暑的烈日。有多少次,父亲曾搬来小方桌,沏一壶大叶清茶,乡邻、亲朋好友围坐在小方桌旁纳凉、喝茶、听“古今”,洗耳恭听父亲所讲《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等,父亲原读过私塾,看过一些书,讲起来津津有味,身心投入,人们说“真好听”,好不逍遥自在。到夏夜,树下铺一张凉席,叫来几个小伙伴,我依偎在五婆的怀里,望着柳树上挂着的一轮明月和布满天空的星汉北斗河,听着五婆讲蟾宫里的嫦娥和牛郎织女的故事,多么难忘的童年,多么妙趣的纯真无邪……
老柳的树皮斑驳粗糙,鸡皮疙瘩凹凸不平、斗转星移那是岁月的风雨雕刻出来的容貌,年轮也不轻了。爷爷给父亲曾说过,这棵老柳比他的年龄还大,也不知是那个爷爷的爷爷栽下的了。
二
七十年代中期,这棵老柳还曾与邻居发生过纠纷,柳树的一大枝股长在墙外,邻居嫌弃了,要我家将此枝砍掉,父亲觉得一枝股长的高高的,并不影响他们走路,砍掉可惜,迟迟拖延。终于有一天俩家吵架了,但父亲还是妥协了,同意砍掉柳枝,向人家道歉说:“是我家院里的一股树枝,怎么能伸‘手’长在你家院里哩”。砍树前夜,父亲睡不倒,蹲在炕头深锁眉头,“吧嗒吧嗒”掌着水烟袋,不知抽了多少,脸上明显流露出痛惜之情态,那吞云吐雾弥漫着屋子,那刺鼻的烟味儿呛得他不停地咳嗽,几次将我惊醒,烟味儿也呛得我咳嗽起来,总皱着额头对父亲发出不满的牢骚,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这棵老柳这么深情?
原以为父亲对这棵老柳的深情可能是老祖宗遗留下来的一棵“家产”,一种怀念,但后来从母亲嘴里得知,原来这棵老柳曾帮助过父亲,民国时正值抓壮丁,父亲爬上树躲藏过。土匪突袭打家劫舍,父亲也爬上树躲过一劫。尤其在那公社化时,因口粮不够吃,父亲在上工之时,钻进包谷林偷搬了生产队几个包谷棒子,被“看山”的势狗子抓住交大队干部,大队作为典型,派积极分子揪去在公众大会上批斗,弓着腰,低着头,让他“忏悔”认罪。那天夜晚,人家故意封锁消息,大队要召开几百号人的批斗大会,父亲要与“四类分子”站在一起挨批斗。夜幕降临,有人向父亲透露了消息,说今晚要动武(捆绑),吓得父亲一身冷汗,当那些人来找时,父亲急中生智,躲藏这棵树的背后,民兵和积极分子没找见人,沮丧地走了……
三
那天早上,砍柳股枝就要动手了,父亲不忍心自己动手,请来几个帮手,父亲对帮手说,这棵树已是几代人的老树了,树老了有灵气,便搬来一张小方桌,端来香盘,点燃了香烛,跪地恭恭敬敬对老柳禀祷告示:“您老人家受委屈了,不要怪我,是您的手伸到人家院里了,人家邻居的他爸爸,他爷爷,甚至他爷爷的他爷爷都没说过,现在人家的后代已不愿意了,只能这样了”。
这股树枝粗壮叶茂,先用斧子砍了几下,便用锯往断锯,说来也怪,锯树时,一股柳汁顺着锯齿一滴滴渗出,父亲说那是树神的眼泪,父亲让帮手停下,匆匆从供销社买来3尺红布,“噼里啪啦”燃放了一串鞭炮,然后将红布挂在树杈上,又祷祈了几句,这才锯断。又让人小心翼翼地抬了下来。从此,这棵老柳便成了多半边伞形了。
每当下大雨,这棵老柳先是遮风挡雨一会,接着就再也挡不住了,好大的雨水从柳树上滚落到瓦房上,雨水又顺着瓦,顺着槽,顺着沟,如串串珠帘子顺势跌落而下,地上溅起朵朵小小莲花瓣瓣,在固定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个小酒窝窝。父亲常指着滴檐水的小窝窝对我说:“滴檐水滴的旧窝窝。”什么意思?小小年纪不懂此理,长大后,才知这是父辈诅咒不孝之子的俗语。镇上人常夸赞父亲是一个大孝子,对我爷爷很是孝顺的。
老柳接收了雨,雨,又落在房瓦上生雨烟,密密匝匝,房瓦上迷蒙一片,瓦上生雨烟,生雨烟的瓦,烟、雨、瓦、柳相互衬托出一幅“瓦上雨柳”的水墨画,让人观赏不已。忽然,我发现两只喜鹊蹲在雨瓦的房脊梁上,羽毛完全被雨水淋透了,还相互埋下脑袋依偎着,一会又相互爱抚地啄理着身子。为什么它们不飞走?蹲在哪里故意让大雨淋“暴”哩?恍惚间,猛地想起前几天的一件事。小孩的天真、玩皮,小孩的好奇,才让喜鹊有这样的结局。
我小时候就有个坏习惯,常常与小伙伴爬树掏鸟窝,或乘屋主人不在搭人梯,在房檐屋下掏鸟并捣毁窝。玩小鸟,也常常被父亲发现揪住打屁股。父亲曾说过,“小孩子玩过小鸟的手,长大握笔写字要发抖”。还说:“小鸟在你们手里玩死了,下一世你们也转世成小鸟,让人家也玩死你。”小孩天真不信邪,总是不听。喜鹊这一次也没窝了,也没听父亲曾经的警告:“任何动物都要有个家,飞禽走兽,人物一理,柳树上的喜鹊窝不许你引小伙伴掏掉,如若不听,屁股挨打”。但乘父亲上地干活时,还是叫来几个小伙伴像猴子一样攀登上去掏出了小喜鹊,拿着玩,并捣毁了窝,还将几个小鸟蛋拿到小伙伴家里煮着分享吃了。父亲知道了,终于又发火了,狠狠揍了我一顿。挨打后又教训说:“你不知道它们用嘴一根根垒窝的吗?人还有两只手,鸟儿只能用它的小嘴,多不容易啊?你一下毁了,你玩耍了,可它们的家没了,孩子没了,它们伤心不?怎么活,你没善心,这是造孽呀”。
站在屋檐下,望着瓦上雨生烟的景致,当看到两只喜鹊无“家”可归,是那么的凄凉悲怆啊!被大雨淋的怪可怜兮兮的。
雨过天晴,父亲爬上树还用木柴小棍棍、破麻袋片和胡麻毛毛,重新搭建了一个新窝,但喜鹊再也没来“居住”过,也再没在这棵老柳树杈上垒起一座“豪华”的空中“楼阁”了。我似乎听到:老柳和那个重搭起的空巢曾在雨水的烟雾中哭泣,在诅咒着,房脊上的那两只喜鹊也似乎在凄凄惨惨,呜咽声中诅咒着我,心中装满了数不尽的忏悔和一种无形的孤独思念之情,默默地呼唤着喜鹊重登我家那棵老柳:“回来吧,你再垒个窝,我再也不掏你的窝了”。之后,但喜鹊不知飞向何处?也不知在哪里已“安家落户”了。
四
光阴荏冉,苍桑已变。生产队解散的那年,队里的耕畜、羊群分户代生产队饲养,责任到户,给我家分了一头老黄牛,队长交待要好好喂养,待以后生产队恢复时必须上交,如果喂死了,照价赔偿。父亲拉回家时,绑在这棵柳树上。
父亲操碎了心,万一有个闪失,怎么赔得起?又掌起水烟袋“吧嗒吧嗒”几个夜晚不能入睡,半夜披衣添草料,精心照料。那天半夜,老牛“嗷嗷”叫个不停,父亲打着灯笼去看,发现老牛正舔啃柳树皮,父亲一下生气了,即舍不得打牛,又痛惜老柳,生怕天长日久,这棵老柳树皮被损坏。次日一早,父亲拉着牛交给队长不喂了,队长说:“这两月多了,你操了心,喂的挺好的,牛离开群体,觉得孤单,所以半夜才嗷叫,有几家都是这样的反映,是正常现象,过一段时间就适应了,还是拉回去吧”。尽管队长多么劝说,父亲还是坚持不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没有饲养耕畜的经验,这个责任,我可承担不起啊”。这头牛还是硬交给了队长,父亲回家才长长松了口气,感到轻松了,当晚睡了个甜甜地安稳觉。
那头老牛,队长又重新安排了人饲养去了,几天后,父亲还铡了一些草,拌了一些高粱料,又到那家去看望了一次,回来样子很失望,坐在炕沿边闷闷不乐,当母亲问时,才知那家人对待牛并不好,他去时正碰上鞭打教训老牛不“听话”。
那天中午,父亲正吃饭,听母亲说那头老牛被那家卖掉了,已被另一家杀了煮牛肉正卖,父亲大吃一惊,睁大了眼,半天说不出话来,猛地丢碗即跑出去找那家人评理,与那家人美美吵了一架,那家人指责父亲说:“多管闲事,没事无端来找碴,你不喂转交给我,与你就有啥关系?”
父亲回来了后,指着那棵老柳愤愤地说:“都是你惹得祸,害了老牛的命,老牛在阴曹地府会告你的。”
又是多少个夜晚父亲没睡好觉,叹息不止,十分惭愧,后悔不已,“吧嗒吧嗒”吸着水烟自言自语地说:“我有罪,谁知道人家要杀你,如若知道杀你的话,我再苦再累也不会交去的……”
五
岁月如梭。一转眼多少年已经过去了,父亲也离开我们多少年了,我也走出这座老庭院多少年了,那座前后院的老房屋被弟弟一家翻然一新,瓦房不见了,盖起了平顶的水泥砖混小楼房,再也见不到瓦上雨生烟的情景了,最可惜的还是当年父亲最有深情的那棵老柳不见了。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伫立在我家院里的那棵风姿多娇的垂柳,已成为我心中的一种铭记难忘的符号,一种岁月风雨情感的回眸,常常令我想起陶醉然也,忧伤然也。每当听到蝉鸣之声,耳畔似乎也常常就响起我家院里那棵老柳上的蝉唱,往往情不自禁,喜愁忧伤交加……
据左邻右舍说,将要砍树的那天中午,电闪雷鸣,急风骤雨,倾盆而下,一道电光带着咆哮“噼啦”一声从最高的树梢一掠而过,几乎震碎了邻居的窗玻璃,人们感到惊奇不已。
那棵老柳砍倒后,树股枝被当柴禾烧,那树主干锯成了几块柳板,有的做成了家具,还有的做成了几块柳木案板,送给了亲戚邻居,当我得知邻居的一家案板是那棵老柳做成的,我几次回乡都要去那家看看柳案板,它平展展躺在那里,光滑光滑的,任人蹂躏,默默地承受着,默默地诉说着。如今已不是原来那在微风中翩翩起舞、婀娜多姿的形状体态了,已支离破碎,分尸“车裂”了,多么的可怜啊!我站在案板前,深情地瞅瞅,深情地抚摸,深情地不肯离去,深情地思念的泪花盈满眼眶,心里不由地难受极了,难道这就是父亲那宽阔坚硬的脊梁吗?那棵远去不回的顽强垂柳,它的历史悲怆的背影,再也没了,后人再也无从知晓“它还来过这个世界?”
我,脑子一片空白,神志迷茫地呆滞在案板前的那儿不动……
有诗曰:
一树春风千万枝,万絮飞花拂于丝。
不堪回首老垂柳,喜鹊呜悲颤咽思。
多少恨,吹不散;
多少情,梦中见;,
东风狂,西风烈,
长条自知岁月寒,
凝目忆柳王家湾,
晓带轻烟问杏花,
无人知晓来哪家,
解把乡愁当晚餐,
丝丝尝辛酸,
一把泪连连,
蒙胧天地间。
作者:王 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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