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散文:一九七九,我的二十三岁(2)
后来听说,那天县革会连夜召集五大农场的革委会主任开会,严厉批评他们教育无方管理不力,责令他们千方百计做好安抚工作,及早恢复生产秩序。县里后来还做出决定,可以将我们的户口就地转成城市居民,但人不能回城。
这次行动达到了我们“披露事实真相、赢得同情关注”的最初目标,虽然我们的身份和职业暂未获得本质改变,但农场知青冰封的返城之门由此撞开了一道缝隙。此后,我场陆续有知青通过病退、顶替、随上调的下放父母回城等途径离开了农场,但我的回城之路却从此被县知青办卡死了。
这次行动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在农场大门口遇见了骑着自行车从县城赶来上班的场革会曹九达主任。一向对我关爱有加的曹主任那天晴转阴般见面就是阴冷的一句“你们干的好事,你是罪魁祸首吧!”
看着曹主任从未有过的冷酷,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场知青串联上街的事连累他在县里挨了批,感到自己这下真的辜负了他对我的重点培养,心里很惭愧。自一九七五年初进场以来,曹九达主任、俞立平场长等领导对我不可谓不器重。他们先让我参加旨在根治种猪哮喘病的仔猪人工哺乳科技攻关小组,又派我去良种场参加全县农技员培训班,后来,在先我插场的孙文、丁苍健两个骨干调入县农业学大寨工作组后,又让我担任农场团总支委员兼知青团支部书记,最后还调我进农场的小工厂学习技术。想到这些,我觉得很对不起曹主任,但又感到自己当时真的无法选择,并没有过错。若要追究,就该追究县知青办出尔反尔不讲信用的责任。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我什么话也没说,灰溜溜地溜进了农场河西的小工厂车间里。
过了几天,同在小工厂的仲锋告诉我,他父亲已调回省厅,过几天他也要回省城了。听此消息,我一下蒙住了。仲锋的突然离场是不是与他去良种场和养殖场联络知青有关?是不是他父亲为避免他受处分而通关系采取的非常之举?他走后我将受到怎样的处分?我无奈地等待着。
在等待发落的日子里,我反复思忖此事,心情真可谓五味杂陈。首先是懊丧和气愤,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懊丧,为另两位知青所受不公正待遇气愤(他们一为我在小工厂的师傅,一为我爱恋的女友,他们都参加了技工学校的招生体检,后因农业工人的身份而未能录取)。其次为仲锋的即将离去而伤感。仲锋性格直率,乐于助人。但由于从小生活在省城,不熟悉故乡的风俗人情,常因书生气而受到有些同伴捉弄。每当此时,我就在暗中支持他,由此和他走得较近。在他即将离去之际,我想到今后可能再难见面,不觉悲从中来。再次是绝望和觉醒,为自己无望的前途而绝望,为已考取大中专学校的知青的命运而觉醒。此事过后,由于政策松动,我父亲就托人说情,想提前退休让我顶替回城,但终被知青办某负责人以我曾带头上访为由而卡死了。见此路不通,父亲又叫我认真复习去考大学,并逼我先到母校的高考补习班教室窗外旁听,说已经托人打过招呼。我觉得丢人,不好意思去。但思前想后,想到良种场的朱晓进考取了北京大学,我场的孙文考取了省公安学校大专班,我的室友杨顺连考取了洪泽湖石油学校……他们都成了当时的天之骄子,我和他们都是农场知青,为什么没有他们那种改变自己命运的志气呢?我猛然觉得,《国际歌》中“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几句好像是专为我唱的!我通过高考救助自己,总没人敢再阻拦了吧!想到这儿,我当即决定破釜沉舟,决一死战。
出乎我意料的是工农出身的刀子嘴豆腐心般的曹主任不仅没有给我任何处分,反而在我最紧张的高考冲刺阶段,爽快批准了我停工复习的请求。这给身心憔悴中的我带来了重新开始的勇气和力量。
于是在春节前的最后一周,每天晚饭后我就从农场赶到母校,厚着脸皮站在高考补习班教室窗外听课做笔记。由此感动了“上帝”,感动了和我家邻居的母校教导主任方彭寿老师。方主任当即让我春节后到学校会计室缴费注册。
春节后,我成了母校高考补习班的插班生。在补习班上,我拿到了散发着油墨香的各科最新的模拟试卷和大量的复习题,还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各科复习大纲,彻底结束了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盲目的复习状态。此后,我像铆足了劲的机器高速运转着。每天清晨上工前,捧着复习资料爬上知青大楼顶层,坐在洒满阳光的天窗下大声朗读和背诵。晚饭后立即骑车赶往母校补习班,抢着最前的座位坐下,屏息凝神地倾听老师的每一句话。下课后又顶着满天星光赶回农场,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演算消化课上未理解的题目。“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那段时间,我经常用叶剑英元帅的这首《攻关》诗激励自己。经过三个多月的奋战,我在二十三岁火热的夏季终于赢得了高考,成了我场知青中第一个本科生。
一九七九年是我的二十三岁。这既是我个人履历中沉重而闪亮的一年,也是我们农场知青史上难以忘怀的一年。在离开农场的那一刻,我心中既充满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更难舍五年中与我朝夕相处的农场领导、农工朋友和知青战友,特别是我深深恋着的女友。
我们这代人,在本该跨入如诗如画大学门槛的风华正茂的十八九岁,奔向了山区平原农村边陲的广阔天地,任起伏的波澜蹉跎人生的梦幻。又在本该满怀文韬武略,意气风发地报效家国的二十三岁,重返青春伊甸园,如饥似渴地读书思考,上下求索。这看似一场误会的历史在我个人的履历表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为避免少年的无知无畏和青春的年少轻狂,我在考入大学后第一张登记表“曾任职务、曾受表彰”栏目里,以空白的形式隐去了自己一直担任青年干部,屡屡获得单位表彰的履历,决心将我年轻的头颅扎进更营养的土壤,用我青春的热血浇灌更绚烂的事业。(2016.4.26)
【本文作者:张桐林。(微信公众号:黄桥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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