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回不去的“九码头”
前段时间,朋友们给我发来他们拍的一组组照片,遍地瓦砾,断垣残壁,烟尘滚滚,寥落寂然……轰轰隆隆的推土机三下五除二瞬间将指令“拆 ”的物什夷为平地。当人们还没来得及梳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所带来的复杂情感时,冰冷的钢铁便硬生生地卷走了人们曾经的热望和念想 ……
毁灭,快捷而简单。怀旧,享受而难受。
我凝望着其中梁柱残破,瓦砾成堆的“九码头 ”照片, 良久语塞。我当然知道,这种“摧枯拉朽 ”废墟式的席卷方式 ,是重建新型城市,重造 “民国风情”景观的举措和必然选择。但作为一种情结,已经回不去了的“九码头 ”,无疑会成为好多人心中永久的“痛 ”—— 对于我来说, 可以这样讲吧,离去的九码头,是我儿时的摇篮,是我在九码头河边的吊脚楼里长大,由童年走向人生旅途的出发点。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这里的人和故事。毫不夸张地说,凭我的记忆,我至今都能描画出当年九码头地段的街区图景,都能说出好多市井民俗风情,因而,对心中的这片土地,我更是有着一种特别的依恋情怀。
九码头这个名字,现今的人们可说是尽人皆知,无人不晓。用大家习惯的说法是,一个吃小钵子的地方。 殊不知, 它岂止仅是一个吃小钵子的地方?据史载 ,九码头,是津市当年若干个码头之中最为出名的一个码头。 那时津市俗称七里零三分的沿河一带,就有罗家湾码头、关爷楼码头、大码头、关音桥码头、新码头、新建坊码头、太子庙码头、三元宫码头、汤家巷等码头。可以想见,旧时津市搬运行业的兴旺气象,实乃极一时之盛 。 随着时间的流逝,九码头不再是单纯的搬运行业的劳作地,特别是搬运行业的衰微或几近消亡的时候,它原本的功能和地域概念, 已大大地延伸扩展了。到后来,九码头不止是一个固有的地理方位, 而是泛指东起汪家桥,西至东河街东段的中心地带,实际上已成为了整个河街繁华地带的一种通称。
当年的九码头河街,是一色的土路街面。每天,窄长的街上总是那么热闹,最多的是卖吃货的, 用细蔑杆串成的熟荠米;用染料浸红的甜萝卜;响着竹梆声的和面饺担儿;沿街叫卖的麻花馓子糯米团等。 除了吃 ,就是沿街茶馆里的铜水壶和盖碗茶;叮叮当当的小钉锔铺,以及过街的吱吱呀呀木轮车…… 天晴的日子, 生意买卖人都在自家的门前撑出颜色斑杂的布伞,各种韵调不同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乡音土语,亲切悦耳。这种市井声腔,比现在我们成天听到的特别令人生厌的什么“北方大馍,老面馒头”或“收长头发, 收旧手机”的扩音干嚎不知强好多倍呢。
九码头有两个颇负盛名的所在,一个是朱家六嗲的酱园,一个是 “永茂隆”水果行。朱家六嗲是长沙的大户 ,属民族资本家 ,当年看准商机,投资津市,专事大宗酱果业务,闻名湘西北。 那时津市大街上有名的“老同兴” 香麦酱,便出自他的酱园品牌。他家的高墙大院就在我居住的吊脚楼屋宇的正对面。老人家济善积德,那年九码头东面一处地方火灾后,他慷慨解囊,捐出钱财衣物,赈灾施救。每年发大水的时节,他把不少低矮棚屋的居民 请到他宽阔的大楼里暂避水 患 ,仁厚有加 。他孙子是我儿时玩伴,因爷爷资本家的名份而受累,长期下放农村,上街做漆匠,后自习易经兼攻姓名学,有所开悟 ,先在津市摆摊,后闯深圳开店, 现殷实有余,终得报偿。 “永茂隆”水果行,可称得上是当年津市最大的水果集散地。老板极富经营头脑,那时便派出多个生意内行,走南闯北,四处广收时令水果,做成独大,令津市其他同行俯其项背,自叹弗如。我家斜对面上首,就是水果商行的地盘。宽大的前坪地上,摆满了圆圆的大蔑簸箕,上面各色水果,应有尽有。我们小孩看见了,自流口水,想吃,没有钱,怎么办?有同伴出主意了,说,有办法,我们“掐猛家儿”(捉迷藏 )玩,追着哪个,哪个就扑倒在簸箕边上,抓到水果就跑,管它么得水果都要得,只要搞到就有狠! 这个计划还真实施过,也得逞了一两次,最后还是败露了 ,个个只得低头闷声地乖乖接受各自家长的叱骂罚站或“打家伙” (扫把竹木杖责之类 )等教训。记得30多年前,那个当年出主意“掐猛家儿” 玩的程姓同学,在一次老友聚会上重提孩提年代的恶作剧 ,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九码头挑着两个巷子,东边是韩石巷,西边是汤家巷。东边韩石巷往北的尽头直通大街口,朝南的巷尾就是河岸。那时还没有自来水,人们的用水全是从河里一担一担挑上来的。于是,从韩石巷河岸的水面搭有长长的跳板,跳板是并排两块,相隔不到一米,用于来回上下。跳板直伸到河面的远处,它的末端连接着一块长宽约3米多的方型木排筏,排筏中间开了一面方型的洞口,用于取水。那年月,10多岁的孩子上跳板到河里挑水是常事,不足怪的。有些家庭,可能人手不够,或老或病之类不能下河的,便找专事此类营生的挑水工。当然,挑水工的这一担水,远不是一般人家的那种好小的桶,而是满满的两大桶水,还不能荡掉太多的水,要不然,就不能算一整担的钱。水挑进人家屋里 ,再倒入大水缸后, 便随即用粉笔(有些没粉笔的就用干石灰坨 )在水缸旁的板壁上画“正”字, 一担水画上一笔,力资一分钱,这样累加起来,到时候按期结算,好多个“正”字就好多钱。
西边的汤家巷呢,它往北走到头,同样通到大街,而朝南接近河的地段,便有一条纵向的小土路横过,形成一个小十字路,这里便自然成了小贩们摆摊设点的好地方,蛮热闹的。
九码头两个巷子的两边,隔不了好远就是一个铺号店子,什么饮食店、 南货店、炒货店、茶叶店等等,最多的是茶馆。这里的熟食摊担很是有名。 年长的津市人应该听说过,韩石巷的陈师傅 ,他的米面别有风味 ,色香味俱全,远近闻名,街坊号称“陈米面”。八十年代中期,这位年事已高的陈师傅闲不住,遂在新华工厂斜对面居民宿舍楼前的空坪地搭了个棚子重操旧业,知晓其名声的老主顾闻风而至,初次领赏味道的人一吃就上瘾。那时我们全家老小,几乎每天都得来此吃面,直到陈老因病歇业为止。 汤家巷有一个卖绿豆皮的任伯(任伯的孙女现开有牙科诊所 ),手艺精到,堪称一绝。我有一个小学同学曾告诉我,那年老父亲病得很重,给他端什么面食他都摇头,问了半天,他说,他真想吃一碗那时候任伯的绿豆皮,由此可见一斑。
九码头这片土地上,有好多给我留下极其深刻印象的普通人,他们一直鲜活地映现在我的脑际, 难以忘怀。比如这些人中, 就有慈眉善目,乐善好施的水果行老太“九婆婆”;有活泼灵巧,应对裕如,白皙丰腴,人称“炒货西施”的“燕芸姐”;有曾为“ 堂班”歌女,后嫁小干部成了居委会委员的“ 颜姨”;有当过公安干警,因故解职后上访告状不断,有“上访专业户”之称的“叶皮匠”;有作过“孩子王”,后弃学参军,入朝参战,荣归故里的彪悍军人“金大哥”;有饱读诗书, 痴迷单恋女红而茶饭不思,终至神志错乱的富家公子“醒疯子”(醒即孟,民间俗称 ),有反对包办婚姻,桀骜不驯,决意远嫁他乡的“街花”白惠云 ……
好多年过去了,尽管我已搬离九码头已经几十年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 对这片土地的回眸和眷恋之情愈发深挚 ,欲罢不能 。于是, 强烈的乡愁情结,驱使我产生了要写出我心中九码头的欲望 。这之后,我经过一段时间的素材准备和故地寻访后,便开始进入创作阶段。 我前后用了五个多月的业余时间,终于完成了9万多字的中篇小说《 天赐街雪葬 》。天赐街,其实就是东河街乃至九码头 ,因是写小说 ,故用了替代名 。小说中的内容 ,就是取材于祖辈都生活在九码头的普通人 ,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小说几经修改后,寄给了出版社。半年后,新疆人民出版社大型文学季刊 《边塞 》发表了我的小说《天赐街雪葬 》 。小说发表后,引起了读者的反响。出版社责任编辑文乐然先生还特地将《新疆日报》副刊和其他一些刊物关于小说的评论文章寄给我 ,我十分感谢他的诚挚和热情。一年后, 小说获得了首届丁玲文学奖。对我来说,这份殊荣, 应归功于九码头这片热土上的人们和 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感人故事。
而今,面对着变成一片瓦砾的九码头照片,我真是五味杂陈,感慨良多。我想,时间的流逝会磨蚀很多记忆,但对这曾经的儿时摇篮和乐土,我是永远不会忘怀的。是的,我会常常在 心里念诵,忘不了你 ,我深爱着的九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