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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人生经历:1968年的那个寒冬

晓晴分享

  这一年冬天,内蒙古高原冰天雪地,白毛糊糊搅成一锅粥。狂风捲着雪花,恶狠狠地肆意甩打,如发了疯的魔鬼,四处乱撞,山野、村庄、城镇似乎与它有深仇大恨,非要搅得天昏地暗不可。此时全内蒙的“挖肃”运动也正如这天气一样,严寒逼人。

  腊月初三那天晚上,我家却有些格外的温暖,因为我爹那天下午刚从公社关押“内人党”的牛棚里回来了,活着回来了!你要知道,就是这个冬天,全公社就有三个人在挖肃中死在牛棚。我亲眼见我们大队的李荣林死后,他的孩子们用板车把他直挺挺地拉回来了,他的老伴儿见了,当时就疯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好人呀,一个曾是乡人传颂的好干部,好老师,没了。今天父亲全身而归,便是天大的喜事。为此,母亲特地熬了一锅糊糊,还煮了不少山药蛋,一家人饱饱的吃了一顿。饭后,几个地主出身的叔叔悄悄地来看我爹。一家人看我爹身上没伤,知道没受大的拷打,尤其如今被放回来了,真是天大的喜事。爹说,一是咱过去没干过啥歹事,没得罪人,二是教过的学生多,他们有的人管点事,就把我放了。正说着,窗外传来队长的声音:“安魁,你明天去乌兰花扛羊粪。”(安魁是我爹的乳名)我爹应了一声,队长也没进家。一家人一下都没话了。屋里冷清下来,外面风搅雪仍在肆虐。雪粒在狂风的蛊惑下,搜孔觅缝往屋里钻,冷得人直打哆嗦。

  啥叫“扛羊粪”?现在的年轻人那里知道。1966年,我们大队与乌兰花火车站订了一份装卸合同,主要是往火车上装羊粪,运往河南等地,还有一些零星的装卸活。那年代河南人来内蒙买羊粪做肥料,象今天农民买化肥一样。我们全大队每月要去二十多个人,这活儿苦重,但是挣钱,集体抽的少,个人拿的多。一个人一个月可以挣200元左右。这样全大队社员都拼命争着去。你想那时候的200元人民币是啥概念?那时的农民,一家人受一年也挣不下一百块钱。去的人多怎么办?大队决定,先紧贫下中农去,每月换一班儿。可后来集体抽的多了,个人挣得少了,去一个月也就挣三四十块钱。而且大多数贫下中农人家都去过一两次了。挣得少了,苦又太重,有的人已经累下病了。很少有人想去了。怎么办呢?让地富反右坏们去。我爹被挖内人党,也属阶级敌人。于是队长下令,不去也得去。

  父亲个子高,但身子单薄,自幼读书,且生活在城市,成年后赶上土改,当土改干部,后来在贲红、霞江河公社学校教书,极少做力气活,如今让他去当装卸工,家里人都知道他受不了这个苦,很为他担心。我说:“我去。”一家人都说,你一个嫩娃娃,受不了那苦,怕你闹下病哩。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村里就有个人去了半个月,累得吐血,一年多了还没好。但是我知道,我有力气,虽然才十七岁,还是土牧尔台中学的在校学生,只是学校里搞文化革命,我却常在家里搞劳动。在村里也是有名的好力气。临睡的时候,我跟一家人说:“我明天去!什么事儿也没有。”我自己觉得有力气,现在就比爹的力气大,什么也不怕。

  第二天,风雪依旧,凛冽的北风,象锥子似的往人脸上刺。我背起被窝卷向雪地里去,颇有一种代父出征之状。父亲和母亲站在门口,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我妈哭了。

  同行的还有三叔四叔,他们是地主成份,再说他们正强壮,也想挣几个钱。还有两人,也不光彩。我们五个一会儿便淹没在风雪中,坚难地朝二十多里外的卢家村火车站奔去。

  当天下午我们在乌兰花车站下了车。这里的雪更大,风更猛。列车喷吐着粗气,长嘶一声,冲进了雪海。把我们留在混沌之中。

  这是土牧尔台往北四十多里的一个小火车站。这里周围十多里没有村子,属于牧区。铁路从南面一道山梁向北穿过来,再向北十多里又穿过一道山梁,一直向北去。两道山梁之间是一片洼地,铁路经过洼地时,筑起了三丈多高的路基,孤零零的一座火车站就坐落在这里,站房是俄式建筑,耸立在高高的站台上。我们的住处在铁路西边站台下的半地下室内,我们都叫它滚垄厅。那是我们大队自己建的。为了省钱省工,也不计划长住 ,便在地面上挖了五尺多深三丈多长两丈长宽的大坑,上面搭椽檩树枝柴草,再拿土压上,里面盘了两盘大炕和锅台,钻进去黑咕隆咚,风从四面的缝隙里咝咝地往里钻,如入地狱。二十五六个人象猪一样挤在里面,夜里睡下不敢脱衣服,还得戴皮帽子。早晨起来帽子上,被子上一层雪,眉毛上挂着白霜。好在基本能吃饱饭,靠的是铁路上供应白面,比较充足,菜是没有的。

  第一天上工,天还没亮,风雪依旧,只是小了些。 领工的老卫就喊:“赶快起,吃了饭扛车!”有人打趣说:“车能扛得动?”“扛不动也得扛。”老卫先抓起一个馒头吃起来。吃完那个半斤面的馒头,一个个便带着工具,低头爬出了“地狱”。铁路上早已甩下两节50吨的车皮。过了铁路,爬着下了路基,地面上堆着好多羊粪。朝上一望,火车皮就在头上。我们二十五六个人,有十几个算老工人了。他们登上路基,爬上车皮,用钢丝绳把两丈多长的两条跳板(一条用来上行,一条下行)挂在车皮上。

  开始装车了。我们新来的先在下面拿锹飞快地往筐里装粪,两个人打肩(就是两个人把筐抬起三尺高来,扛的人把头钻进来扛走)。其余的人往上扛。看起来好象挺轻松的,他们沿着路基上新铲开的不到一尺宽的Z字形小路攀上了路基,然后踏上跳板,那跳板虽然挺厚,但人一上去便颤动晃荡。上去的人走惯了,象猴子一样上去,还一路小跑着下来。我仰望着,全身皮肉紧缩,两腿直打颤,好象尿点子也出来了。要知道,上了跳板顶端,足有四层楼高了。我心里打鼓,不知道啥时候就得往上爬了。

  半晌午,人们停下来,稍息。老卫说:“新来的后生们扛哇,跟着老手上,甭怕跌下来,底下羊粪是软的,碰不着。”我们几个新来的都戴上垫肩,准备上阵。三叔过来说:“慢点,不行我先替你扛。”我硬着头皮说:“没事儿,我行。”老卫说:“铲的人,給新来的少装点儿,慢慢儿来。”老卫的话给我注入了一些热气和力量。

  装粪的是一种灰色柠条编成的抬筐,有三尺多大,一尺来深,一般都是两人用大杠舁的,这里却只能一个人扛。装满了羊粪大概有一百 四五十斤,要在平地,这也不算很重,而这里却是豋高。我是新来的,而且是年龄最小的。装粪的人給我装的不满,两个打肩的抬起筐来,我也学着别人的样子,低头往里钻,同时伸出两手去抓,往起一站,粪筐背在背上,根本走不了。引起人们一阵哄笑,只好扔下去。这时三叔过来,給我作了个示范,说:“低头进去,后脑勺顶在筐底中间,筐底下檐在肩上,这才行。”又拿一个空筐让我试过。我终于明白了,不尽要用肩扛,关键是脑袋。

  我终于扛起多半筐羊粪摇摇晃晃的迈出了第一步,而且两手紧抓筐子,生怕掉下来。我想那样子一定是滑稽可笑的。因为别人扛的时候,把头往里一钻,身子一挺,就走了,根本不用手抓。虽然做的是牛马一样的苦累活,但他们走起来是那么潇洒。那时我甚至非常羡慕他们。我终于没把第一筐扛上去。上跳板的时候,我与粪筐一起滚下去了。打了十几个滚,满身的雪,羊粪,满脸的汗水,雪水,我不知道有没有泪水。我没吱声,急速趴起来又去扛。我生怕人们耻笑我这狼狈像。但这一次没有人笑我,只是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大概这也如女人生娃娃一样,谁都要有这一遭死去活来的苦痛。

  一天下来,到天黑尽的时候,两个车皮装满了。我跟着大伙儿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地獄”。全身三件衣裳,棉袄,棉裤,棉腰子,全湿透了。里面贴肉的是湿的,外面却冻成一层硬壳儿,用手一敲嘭嘭地响。太累了,我一句话也没有,倒头便睡过去了。

  第二天,被人早早的喊醒。当我坐起来的时候,浑身疼痛,下了地连腿也迈不开。四叔问:“身上疼了哇?”我点点头。四叔说:“没事儿,谁也一样,过两三天就好了。”

  摸黑吃完那个馍头,爬出工棚,但两腿肌肉疼得迈不开步,上坡走不了,四条蹄子爬,下坡更不行,坐着往下滑。活动一会儿,就麻木了,稍好些,继续扛。可粪筐一放上来,后脑勺和肩膀钻心的疼。没办法,咬着牙扛起来。

  三天过去了,我完全适应了,俨然一个老工人的模样,跟着大伙一路小跑,甚至上了跳板故意晃悠着,同别人一样潇洒。只是天天两个车皮,从早扛到黑。虽然身上不象开始那样疼痛,但也累得够呛。尤其是天天的白毛风不停,路基上的小路和跳板滑得不能走,不时有人跌跤或滚下来。只能扛一会儿,就得用铁锹去铲一下。每天夜里回去,吃过饭便象死狗一样躺下了,任凭风雪肆虐,我自酣声雷动。天天如此,日久了也不以为苦了。似乎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就象毛驴,本来就该天天拉磨,并不存在苦与痛。

  不过也有闲暇时。其间突然有两天没有车皮甩下,据说是因为大风雪,阻断了火车。一没车皮我们便一点事也没有,干什么呢?首先是睡觉,直睡得昏天黑地。睡饱了吃,吃饱了睡。睡不着了,虱子咬得躺不住了,脱了衣服抓虱子。虱子太多了,抓不过来,有人想了好办法,拿扫帚扫,下边放一火盆,一扫,虱子掉在火盆里,辟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有人干脆拿到雪地里扫,更来的痛快。我平时爱看书,走的时候还从家里带了两本书。别人坐着抽烟的时候,我便拿出书来着。有人玩笑说:“能看书还来这几干啥?”

  中午的时候,客车快过来了。我们一伙脏不拉几扛羊粪的,也挤进候车室去,目的有二,一是为了看人,看女人;二是为了烤火,车站的大火炉很旺。候车的客人嫌我们脏,离我们远远的。有一位旅客带了一大瓶麻油,不小心打碎了,油流了一地。赵瑞找了一个铁簸箕,黒糊糊地撮起一斤多,那旅客也不要了。他端回来,在盆里澄清,晚上我们吃了一顿油花卷,大家算是解馋了。

  然而闲暇无非偶然一两天,一两天过后,照样每天有两节车皮被甩在站台。于是我们又象馿一样走上工地,去攀爬那天梯。人们扛着粪筐走上跳板的顶端,进车箱的时候,要把腿尽力抬高迈过去。这几天我觉得每次一迈腿,裤裆里就凉飕飕的一股风钻进来,我颇有些疑惑。也顾不上去管,一干起活来,十七八个人排着长队 ,不前不后,一个追一个,谁也不能落下。到晚上回去,脱下裤子一看,棉裤的面子连磨带扯开了一尺多长一道口子,如小孩穿的岔岔裤。棉花早已没了,幸好裤子的里布完好,还能护着皮肉。我不会缝也没有针线,只能如此凑合。甚至觉得扛起车来满身大汗,裤裆里来一股冷风也是蛮不错的。这烂裤裆直至回了家,妈才给缝上。妈缝的时候,一边缝一边哭。我说:“妈,哭啥,没冻着。扛车一迈腿一股凉风,挺好的。”我妈流着眼泪笑了一下,说:“唉,愣小子。”如今想来,她那愣儿当时那里懂得母亲心里的酸痛。

  人在无奈的时候也不一定要受怎样的苦痛与委屈。二队的王生万老汉,那时大概五十来岁,本不该来干这重活,但家里人口多,日子紧,只好来了。可他那里能跟青壮年比,每干上一阵儿,就去挺远的大石头后面去大便,蹲上一阵,借此喘上一口气。一上午两三次,下午亦如此。有人说:“后生们过去看看,看他屙了多少?”年长点儿的人们说:“别瞎说了,人老了,让一让。”大家笑笑,啥话也不说了。其实,王老汉年轻时还是社主任,也是霞江河沟里的大干部哩。那徐二老汉年轻时也没干过重活,如今生活迫使他扛起粪筐。他站在路基下的粪场里,抬头朝上望望,说了一句话:“只估计是挣钱来了,不估计是上天来了。”老汉这句话在我们霞江河沟里流传了几十年,成了一句名言。

  腊月二十七,这一年的装车任务完了。二十八我欢天喜地地回家过年。我把挣下的48块钱交给了妈。过了正月,我又去装羊粪了,我还想挣那四十多块钱。一直到七月底,大队与车站终止了合同,我们拆了“地獄”,散伙回家了。

  我完好地回来了,唯一留下的是,我颈椎上的一块鸡蛋大的厚厚的硬茧。至今仍在。

  现在,每当回想起五十年前的那一段生活,好象经过了一次炼狱。是坏事吗?我觉得也是好事。这也是我开始走向社会生活的第一课。回想起来,过去的生活虽有苦痛,但也有收获,它成就了一个不怕苦不怕累,敢于藐视一切坚难困苦的我!

  2017年10月22日夜改毕。

【本文作者:张书亮(微信公众号:老事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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