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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的文章神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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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鞭是冯骥才先生的小说之一。 小说《神鞭》是第1届百花奖获奖作品,是一部充满了津门乡土风味的风俗画式的文化小说,或称津味文化寻根小说,体现了冯骥才小说创作的俗化趋向。下面是学习啦小编为大家整理的关于冯骥才的文章神鞭的相关资料,供您参考!

  冯骥才的文章神鞭篇【1】:邪气撞邪气

  三月二十二,照例是娘娘"出巡散福"之日。

  这天皇会最热闹。津门各会挖空心思琢磨出的绝活,也都在这天拿出来露一手。据说今年各会出得最齐全,憋了好几年没露面的太狮、鹤龄、鲜花、宝鼎、黄绳、大乐、捷兽、八仙等等,不知犯哪股劲,全都冒出来了。百姓们提早顺着出会路线占好地界,挤不上前的就爬墙上房。有头有脸的人家,沿途搭架罩棚,就像坐在包厢里,等候各会来到,一道道细心观赏。

  干盐务的展老爷今年算是春风得意了。他顺顺当当发了一笔财,又娶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小婆,心高气盛,半月前就雇了棚铺,在估衣街口最得看的开阔地,搭一个气派十足的大看台。上头用指头粗的宜兴埠苇子扎成遮阳棚顶,下头用冒着松香气味的宽宽的白松板子铺平台面,两边围着新席,四匹红绸包在外边,又打胜芳买来几盏花灯挂起来。另外还雇了几个打小空的,换上一色青布裤褂,日夜轮班站在台前护棚。

  俗话说,这叫拿钱壮的,也是拿气壮的。怕事的小百姓们不觉站远些,不知哪股邪气要是和这股气撞上,非出大事不可。谁知这预感居然应验了。请往下看--

  自打出会那天,展老爷新娶的小婆就闹着要登台看会。谁不知,这小婆是打侯家后小班里赎来的姑娘子。本名紫凤,善唱档调,艺名唤做飞来凤。这飞来凤本是弱中强。如今决不像一般从良女子,隐姓埋名,稳稳当当过起清闲富足的日子。她偏偏要到这紧挨着侯家后的估衣街上露个脸儿,成心叫人认出她,看她,咬着耳朵议论她,却不敢对她这个摇身变成官眷的老娘指指点点。她还有另一层意思:以她这种贫贱身份,只要在人前一出头,展家大奶奶死也不肯同时露面,这就能压过大奶奶一头。但她没料到,大奶奶不来,展老爷也不敢来,死缠硬逼全没用,她便赌气自己来,而且打好主意闹出点名堂,叫姓展的一家子知道她不是软茬儿。

  她坐在一张铺着绣花垫子的靠椅上,戴着翠戒指的雪白小手有姿有态地往扶手上一摆;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老妈子,头上梳着苏州撅儿,横竖插满串珠、绒花、纯银的九连环簪子,足登小脚细羊皮靴,青洋绸肥腿裤,月白色大襟褂子绷着四寸宽的花袖箍儿,襟口掖着一条纺绸帕子。她姓胡,人叫她胡妈,是展家最会侍候人的老佣人。当下她站在飞来凤椅子后边,还在飞来凤身旁放一张茶几,摆好各类零食,像大官丁家的糖堆儿、鼓楼张二的咸花生、赵家皮糖、查家蒸食等等,名家名品,应有尽有,罩上玻璃罩子,防备暴腾上尘土。但飞来凤很少掀开罩子捏点什么吃,却偏偏让胡妈把台下挎小篮卖杨村糕干的村姑叫上来,张口就说"包圆儿"了。其实她根本不吃这种街头小食。她一是摆份儿,二是成心糟践展老爷的钱。这还不算。每逢一道会来到棚前。她必叫仆人拿着展老爷的名帖去截会。依照皇会的规矩,有头有脸的人家,如果专意看哪一道会,便叫仆人拿着名帖到会头前,道一声辛苦,换过帖,请求表演,就算把会截住了。会头把旗子一摇,小锣当当一敲,全会止住,表演一番,像狮子、重阁、法鼓、杠箱等,都有一段精彩的功夫。演过一段,会头的小锣当当再响两声,就走过去,后一道会便跟上来,截会的人必须送上事先预备好的点心包,作为犒劳答谢。

  飞来凤早就使钱请来"打扫会",把台前街面喷水扫净。这几天,她不管有没有看头,逢会必截。展老爷财大势大,捧出他的名帖,谁敢拨楞脑袋。何况她犒赏极厚,看台上一边堆了数百包点心,一码十斤大包,正经八百都是祥德斋的大八件。即便天津八大家,也没这么大手大过。这一来,她看会,人们都看她。看看这个走了红运的小娘儿们怎么折腾法。

  虽说她赌气这么干,可是拿钱大把大把往台下撒,也是神气之极。此刻,鹤龄会的鹤童们,舞着"飞"、"鸣"、"宿"、"食"四只藤胎布羽的仙鹤,转来转去,款款欲飞,还朝着她唱吉祥歌。胡妈在她耳边说:

  "二奶奶,您瞧,那小童子脖子套着的银圈圈,就是乾隆爷看会时赐给的。听说,乾隆爷当年是坐在船上看会,还不如您这儿得看呢,嘻!"

  飞来凤忽然想到,去年皇会,她还在侯家后,同宝银、自来丑、月中仙几个姑娘子,嘴里嚼着冰糖梅苏丸,在人群里挤得一身臭汗。说不定那姐儿几个现在正在人群里,眼巴巴望着自己呢!想到这里,鹤龄会已然演完,她心中高兴,叫仆人拿点心,赏给敲单皮鼓的、吹唢呐的、舞龙旗的,连同扛软硬对联的,每人一大包;六个鹤童和会头每人两大包。

  鹤龄会收获甚丰,兴冲冲就要起行,忽见一人拿着朱漆大凳子,"啪!"地迎头一撂,一撅屁股坐下来,大模大样架起二郎腿,翘着下巴朝会头冷口叫道:

  "等等。照刚才那样儿,给你三爷演上十八遍。点心包--二奶奶那儿有的是,她替你三爷给啦!"

  这几千人开了锅似的热闹场面,好像折一大盆凉水,登时静下来。再瞧这人的打扮可算隔路--

  古铜色湖绸套裤,裤腿紧缠着宝蓝飘带,净袜乌鞋,上身一条半长的深枣红拷纱袍子,挺像本地小阔佬,可袍子外边紧巴巴套着件没袖没领的小短衣,像马褂又不是马褂,倒像张七把摔跤时那件坎肩。这件小短衣做工挺讲究,上边耷拉着怀表链,胸口上还挂着七八个稀奇古怪、不金不银的牌牌儿。有些在鸟市看过洋片匣子的人,认出这是洋人身上的东西。可是他帽翅上插着那小梳子干吗用?广东娘儿们好在头发上插一把梳子,随时拢拢头发,但从没见过老爷儿们玩这套。别看这小子一身四不像的侉打扮,还挺得意。好像人人看他这身穿戴都眼馋。

  有人才要拿话逗弄他,一瞅他帽子下边瘦瘦的青巴脸,梆子头底下一双横眼,尤其左边那只花花眼珠,一缩脖子赶紧把话咽进肚里,这原来是大混星子玻璃花!

  在这城北估衣街上,甭说招他,谁敢多瞧他一眼?连老娘儿们哄孩子都轻轻唱这么两句:"别哭啦,快睡吧,玻璃花,要来啦!"这也算是一种传统教育方式--在怀抱里就加入浓烈的社会内容。

  可是,玻璃花今儿要做嘛?

  凡是在这一带世面上混日子的人,心里都有数,玻璃花今儿并不是胡闹来的。要问这根由,那就得提到,他那只花眼珠子的来历。

  够份儿的混星子都得有一段凶烈带血的故事。

  十年前玻璃花还是一个无名的土棍,小名三梆子。有一次,他闯进香桃店,闹着"拿一份"。香桃店是侯家后俗称"大地方"的大妓馆。店大人多,领家招呼七八个伙计操着斧把儿围起他来。那时打架兴用斧把,因为斧把一端是方的,有棱有角,抡上就皮开肉绽。依照混星子们的规矩,必须往地上一躺,双手抱头护脑袋,双腿弯曲护下体,任凭人家打得死去活来。只要耐过这顿死揍,掌柜的就得把他抬进店,给他养伤,伤好了便在店里拿一份钱,混星子们叫"拿一份"。这天,三梆子就这样抱头屈腿卧在那儿,叫人打上一袋烟工夫。他仗着年轻气盛,居然没吭一声。一个在这店里拿份的混星子死崔,将斧把头砸在他左眼上,血糊糊的,只当瞎了。伤好后,眼珠子还在,却黑不黑白不白成了花花蛋子,那个打坏他眼珠儿的死崔,在江叉胡同的福聚成饭庄花钱摆一桌请他,当面赔罪。这死崔心毒手黑,暗中在靴筒掖一柄小刀,只要他闹着赔眼珠,就拔刀下手。谁知道,三梆子非但不闹,却花钱买下这桌酒饭,反过来谢谢他。这因为混星子们不带伤不算横,弄上这点彩儿,正是求之不得。真怪!这世上真是嘛人都有:有的对别人下狠手表示厉害。也有人对自己下狠手显威风;有的把伤藏起来,以为耻辱,有的就挂在脸上,成了光荣的标记。从此,三梆子得号"玻璃花",也就名噪津门了。侯家后的妓馆,无论大店小班,随他抽份拿钱。遇到客人找碴闹事,花丛荆棘,叫他知道,必来报复。那些身不由主的姑娘子,争着要他当后戳,求他坐劲,哪个不是他的相好?飞来凤在侯家后也是个人物,没在他怀里打滚撒娇才怪呢!精明人拿这些瓜葛一连,就明白玻璃花今儿成心是恶心攀上高枝的飞来凤来了。天津人管这叫"添堵"。

  其实,飞来凤一瞧突然扎进来这人的装束,就认出是玻璃花。虽说这混星子是地道的土造,偏偏喜好洋货,飞来凤脖子上挂鸡心盒的洋金链,还是这小子送的呢!她从良之后,她就一直揪心玻璃花会跟她捣乱,没想到今儿当着成百上千人给她难看。她不知道玻璃花要把事闹得多大。眼下,这小子正犯劲,软硬法子都使不上。如果叫仆人轰他,非惹得他翻天覆地,搅成满城丑闻不可。她急得心里有点发躁。

  会头是个识路子的明白人。二话没说,旗子一摇,指挥鹤童们面向玻璃花,一连演两遍。然后走到玻璃花面前掬着笑说:

  "三爷,你老给个面儿,改天再去拜会您。"

  玻璃花面不改容,声不改调:

  "去你妈的!向例出会都兴截会,怎么就不准你三爷?"

  "这不是单给您连着演过两遍了吗?"会头小心翼翼,生怕玻璃花借个词儿,闹得再大。

  "你耳朵长倒了?没听三爷说,叫你演十八遍!"玻璃花说。

  会头给难住了。他明白,绝对不能动肝火,就稳稳当当地说:

  "三爷,我们这会停了不少时候了,后边还压着三四十道会呢!压长了人家不干。您是天津卫最开面的老爷。三爷您要看得起我们鹤龄会,改日给您演上整整一天,怎么样?"

  "去去去,别他妈择好听的说给我!"玻璃花非但不动心,反而把话凿死,"你三爷是嘛人,你拿耳朵摸摸去,说过的话嘛时候改过?"

  两下这算僵住了。后边挤上来几个穿戏装、勾花脸的汉子。这是五虎杠箱会的人,压在后边,等不及了。那扮演濮天鹏的汉子,人高马大,再给硬衬的一托,显得魁梧粗壮。他上来对玻璃花一抱拳,说话却挺客气:"您先受我一拜。"声音嗡嗡贯耳。

  玻璃花斜瞅他一眼,没当回事,踮着二郎腿,仰脸朝天,故意变尖了嗓音说:

  "今儿不刮西北风,怎么吹得夜壶直响。"

  人群里发出呵呵笑声。

  这一句话把扛箱会的汉子噎回去了。天津人说话,讲究话茬。人输了,事没成,话茬却不能软。所谓"卫嘴子",并不是能说。"京油子"讲说,"卫嘴子"讲斗,斗嘴也是斗气。偏偏这汉子空长一副男人架子,骨头赛面条,舌头赛凉粉,张嘴没一句较上劲儿的话:

  "三爷,眼瞅着快下晌了,弟兄们耍了一天,还饿肚子呢!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看娘娘的面子,就叫我们快点过会吧!"

  "嘛?看娘娘的面子?娘娘的面子也不如二奶奶的面子。那台上堆着都是祥德斋的点心,饿了就找她要去!"玻璃花说着,用他那只灰不溜秋的花眼珠向飞来凤瞟一眼。

  看来他今儿非要向飞来凤脸上抹一把屎不可了。

  飞来凤坐在台上一动没动。站在身边的胡妈看得出,二奶奶涂了红油的嘴唇都发白了。

  这一来,几方面的人全说不出话来。玻璃花占了上风。神气十足,打怀里掏出一个磨花的洋料小水晶瓶,打开盖,往掌心倒出点鼻烟,在上嘴唇两边抹个大蝴蝶,吸两下,打几个喷嚏,益发来了精神,索性把脚拿到凳子上,看样子今儿要在这过夜。

  四周的百姓看不成会了,却都瞪大眼珠子,瞧这局面怎么收场。天津卫逢到这种硬碰硬,向例是不碰碎一个不算结。

  冯骥才的文章神鞭篇【2】:请神容易送神难

  玻璃花鼻青脸肿,一头扎进估衣街上的大药铺瑞芝堂里,找冯掌柜要了后院一间房躲起身。一来因为他把皇会搅乱,保不准官府跟他找点麻烦,好汉不吃眼前亏,躲过势头再说。二来因为像他这种大混星子,当众栽了,脸皮再老也挂不住,那几下挨得又不轻,挂着彩去逛大街,岂不更难看!三来因为冯掌柜是个脓包,在这药铺养伤再好不过,吃药用药随便拿,冯掌柜还精通医道,尤擅推拿按摩,可以给他医治。

  冯掌柜巴不得有机会叫玻璃花使唤,拉好关系,以后少跟自己搅和。他细心给玻璃花疗理,还好酒好菜侍候。玻璃花的伤愈来愈见好,心里也就愈烦躁。他不知该怎么出去露面,要想重振雄风,非得把傻巴那条辫子扯下来不可,偏偏找不到傻巴踪影。如果那傻巴是外地人,碰巧撞上闹一下就滚了,他还真没处捞回面子。但听傻巴口音还是地道的天津味儿,这小子究竟在哪儿?自打那天,玻璃花一直躲在药铺里,外边一切消息都靠死崔打听。死崔整天在外边转,非但没找着傻巴,捎回来的全是气煞人的传闻。据说傻巴扬言,还要拿辫子把他两眼抽成一对"玻璃花",往后叫他连饭锅茅坑都分不出来。还说只要他脱下裤子在估衣街口,屁股上插一串糖堆儿,撅一个时辰,今后傻巴决不在天津出现。还有些更难听的话,气得玻璃花连喊带骂,非要找到傻巴,分个雌雄不可。但他冷静下来一琢磨,自己不是个儿,于是只能在屋里摔桌子打板凳,把冯掌柜摆在条案上的一对乾隆官窑的青花帽筒都摔了。弄得冯掌柜直挠头,不敢言声儿。请神容易送神难,只好挨着。

  一天,展家的老妈子胡妈来了,说要见玻璃花。玻璃花藏身在此是绝密的,因此冯掌柜只好摇头晃脑袋说没见过玻璃花。胡妈笑了笑,把一包东西交给冯掌柜说:"这是我家二奶奶送给他的。"转身就走。

  冯掌柜把包儿拿到后院。玻璃花打开一瞧,竟是一件碧青崭新的洋马褂,兜里鼓鼓囊囊,掏出来看,竟然是张帕子包着一块真正洋造的珐琅表,上边画着洋美人打秋千。这是飞来凤送给他的。她准是猜到,闹事那天,自己丢了怀表马褂,便照样弄来两样更好的叫自己高兴。这小娘儿们真念旧!他对冯掌柜说:

  "瞧这洋货爱人!多哎,你他妈为嘛不卖洋药,我听说有种洋药,比指甲盖还小,无论哪儿疼,吞下去眨眼就好。你是不是有药不给我用?看着我疼得冒汗,你好解气!"

  冯掌柜赔着笑说:

  "三爷说到哪儿去了!有好的,还能不尽着您?我这是国药店,没洋药,你老要吃,我叫伙计到紫竹林去买,那药叫嘛名号?"

  "叫……叫白、白……,你是卖药的,干嘛问我?"他忽然瞪起眼。

  "洋人的东西我哪懂?您这件坎肩就没见过。"

  "这哪叫'坎肩',这叫'洋马褂',洋人穿在小褂外边的,你他妈真老赶儿!"他嘴里骂骂咧咧,心里却挺美,手指头捏着表链玩。

  "你老帽子上的小梳子呢?"冯掌柜见玻璃花高兴,自己也轻松了。有意卖个傻,好显得玻璃花有见识。

  "这也是洋打扮!你真是不开眼,土鳖!"

  冯掌柜虽然挨了骂,却挺舒服,他搓着手笑道:

  "赶明儿,我也学你老,头上挂个梳子。"

  "屁!土豆脑袋也想挂洋梳子!"玻璃花说着,不知想到哪儿,神气忽然一变,问道,"哎,展家送东西来的那个老妈子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冯掌柜摇头说不知道。其实眼下满城已经无人不知,丢人现眼的玻璃花躲进瑞芝堂药铺。自打他藏到这儿的第三天,就常常有人假装买药,打听他的情形。药铺里的人都瞒着他。不是怕他,而是怕死崔。

  但愿死崔这号人只在这书里,世上一个别有。

  这小子原先家住在河北粮店街,人刁心毒,原名崔大珠。有一次,他灌了几挂肉肠子,晾在当院,被人隔墙用竿子挑了去。一般人碰到这种事儿,爱闹的就四处查找,无能的自认倒霉,往后再晾肠子换个地方挂也就算了。崔大珠偏不,他买包砒霜渗在肉里,灌了一挂肠子,仍旧挂在老地方,转天又被人偷去。再过一天,就听说前街上开水铺的皮五一家四口都死了。据说是给砒霜毒死的。县里下来人查来查去,把崔大珠抓了去。崔大珠毫不含糊,上堂就点头承认是他在肉肠子里下了毒,但他说这是药耗子用的,谁叫皮五偷嘴吃?这话不能说没理。官府把这案子翻来倒去,也没法给崔大珠治罪,只好放了。可是从此粮店街上,没人再敢搭理这个心比砒霜还毒的人了。那年头,没有"道德法庭"一说,他在人心中被判了死刑,得了"死崔"这个外号。他自知在河北那边呆得没味儿了,就挪窝到估衣街上来。估衣街上有两个人人恨又人人怕的家伙,一个是面狠的玻璃花,一个是心毒的死崔。当下,两条狼都扎在冯掌柜的羊圈里。

  玻璃花转转眼珠,问冯掌柜;"你说,为嘛飞来凤那娘儿们送我这洋表洋马褂?"脸上明显冒出一股气来。

  冯掌柜不知这是哪股气,又不能不管,便说:

  "讨您喜欢呗。"

  "滚你妈的!那天我给她添堵,她知道我丢了洋表洋马褂,今儿成心拿这玩意给我添堵!"玻璃花甩手把衣服怀表狠狠摔在地上,大叫,"明儿,我弄瓶镪水泼在她脸上,叫她成活鬼!"此时已然满脸杀气。

  冯掌柜吓得腿发软,想跪下来。他不知怎么对付这个说火就火、软硬不吃的混星子了。他弯腰把马褂怀表拾起来,说话的声音直打哆嗦:

  "幸亏这洋表结实,没坏,一点儿没坏。还是你老这洋货好!"

  "拿榔头来,我把它砸瘪了!"玻璃花吼着。

  这时,门儿"呀"地一响,进来一个细高爽利的年轻汉子。这是冯掌柜新收进铺子的小伙计,名叫蔡六,精明能干,刚进铺子一年,一个人已经能当两个人使唤。蔡六知道掌柜的被玻璃花缠住了,在窗根下偷听一会儿,心里盘算好了才推门进来。他进门就说:

  "三爷,小的有句话,明知您不爱听,也得说给您听。"

  玻璃花拿眼一瞄他,分明一种找茬的神气:

  "有屁就放!"

  蔡六并无怕意,反而坐在玻璃花对面的椅子上,笑道:

  "你老纯粹给自己蒙住了!"

  冯掌柜见自己的伙计敢这么讲话,吓得头发根冒凉气。玻璃花伸出手指尖几乎碰到蔡六的脸:

  "嘛意思?"

  蔡六纹丝儿没动,还是笑呵呵:

  "小的估摸,您到今儿还不知道那玩辫子的是谁?"

  "谁?你知道,为嘛瞒着你三爷!?"

  "三爷是嘛人,您不叫小的张嘴,小的哪敢在您面前逞大尾巴鹰?"

  "三爷叫你说!"玻璃花没想到这小子知道傻巴,急啾啾地问。

  玻璃花的火气明显落下一截,蔡六含着笑点点头说:

  "好,我告您,那玩辫子的在西头担挑儿,卖炸豆腐,人叫'傻二',这是贱名。"

  天津卫的孩子从小就有个贱名,叫什么傻蛋、狗剩儿、狗蛋、屁眼子、大臭、二臭、三臭、秃子、狗不理等等。据说,那是为了叫阎王爷听见,瞧不上,就写不到生死簿上去,永远也点不走,能长命。不管人们信不信,大家都这么做,图个吉利。

  "这傻王八蛋的大名呢?"

  "臭炸豆腐的,谁叫他大名?"

  "他的窝在哪儿?"

  蔡六见玻璃花被自己的话抓住了,便有意说得静心静气,慢条斯理,好压住玻璃花的火气:

  "多半在西头吕祖堂一带。哪条街哪个门可说不准。我小时候,家就在吕祖堂后边。记得六七岁时,我娘领我去庙里烧香,认师傅,打小辫儿。不是说,那么一来,就算入佛门了;有佛爷保着,不会再惹病招灾。那天,正赶上傻二去剃小辫儿。按照庙里的规矩,凡是认师傅的,到了十二岁再给老道点钱,老道在大殿前横一条板凳,跳过去,就出家成人,熬过了'孩灾'。俗例这叫做'跳墙'。照规矩,跳过板凳,就不许回头,跑出庙门,直到剃头铺,把娃娃头剃成大人样。这例儿三爷您听说过吧!"

  "往下说--"

  "傻二的辫子长得特足。十二岁跟大人一般粗细,辫梢长过屁股。他跑出庙门,没去剃头铺,直奔回家,听说他舍不得头上的辫子。所以他现在才长得这么粗,像条大鞭子。"

  "你总提他穿开裆裤时候的事儿干嘛?三爷问他那狗尾巴上有嘛功夫?"

  "您别急,小的全告诉您,半句也不留。听人说他爹有两下子,可从来没跟人使过,天天都在西头那边走街串巷,卖炸豆腐,听说他家是安次县人,那边人多练查拳。但傻二能耍辫子,从来没人知道。再说天下谁听说过辫子上还能有功夫?外边人都议论着,拿辫子当刀枪使唤,真是蝎子屎--毒(独)一份儿了。"

  "那傻巴的功夫是他爹传的?"

  "多半是吧,还能有谁?对了,从小听说,他爹罚他,就把他小辫拴在树上吊着。人都说他爹做买卖挺和气,对孩子却够狠的。他家就爷儿俩。还有人说,傻二是他爹领来的。亲骨肉谁舍得把儿子的小辫拴在树上吊着?现下再回回味儿,想必那就是练功吧!"

  "说完了?"

  "呵--"

  "就这点屁,顶嘛用,滚吧!"

  蔡六没动劲儿,稳稳当当说:

  "您别急。事说完,话没完。小的想告诉您,那傻二虽然有功夫,三爷您能耐却比他强!"

  玻璃花用他那浑球般的花眼珠盯蔡六一眼:

  "你小子拿我找乐子,还是捧我?"

  "哪的话,小的再有胆,也不敢跟您开涮!小的虽然不会武艺,却看得出来,傻二全靠着那条辫子沾便宜。您琢磨,动手时谁还防着对方的辫子?可他的辫子一甩出来,就等于两条胳膊再加上一条。三条胳膊对您两条胳膊,您还不吃亏?"

  玻璃花听得入神,不觉点两下头。冯掌柜忙说:

  "那辫子一转,何止三条胳膊,简直是千手观音。"

  玻璃花没搭理冯掌柜,直盯着蔡六一张白净的脸儿问道:

  "你说三爷拿嘛法儿降他?"

  蔡六这才给玻璃花指出一条明道:

  "您有那么多有能耐的朋友,谁有绝招就叫谁来,他们还不全听您三爷的招呼!"

  "去你妈的!三爷打架向来一对一。"玻璃花说着照蔡六当胸就一拳。蔡六却看出玻璃花尖巴脸上有了活气,显然是听得中意,也中了自己"移花接木"之计。

  这时,矬壮的死崔闯进来。蔡六忙给冯掌柜使了眼色走出来。到了前屋,蔡六笑着对冯掌柜说:

  "这下子,玻璃花该滚蛋了。"

  冯掌柜迷迷糊糊,没弄明白。蔡六说:

  "我知道他怕傻二那条辫子,便出个道儿,叫他去找人帮忙。他一去,咱就算把这位爷请出去了。"

  "他肯去吗?"

  "他恨不得吃了傻二,怎能不去?"

  "要是打不过傻二,不又回来了?"

  蔡六笑道:

  "您放心,无论胜败都不会回来了!如果胜,就用不着住在咱铺子里;如果败,甭说咱铺子,连估衣街上也呆不住了。"

  冯掌柜依然忧虑未解地说:

  "崔四爷未必肯叫他去吧!"

  蔡六说:"您还没看透,死崔不是不叫他出头露面。他这一招够绝--他先把玻璃花关在咱药铺里,然后在外边散风说,玻璃花藏着不敢见人。为了叫人们嚷嚷玻璃花尿了,把玻璃花名声弄臭。下边,他巴不得撺掇玻璃花去找傻二拼命,好借傻二的辫子除掉他!"他的口气很肯定,好像把下面三步棋全看在心里。

  "这不能,他们是一伙的!不是哥儿们爷儿们吗?"

  "别信那套!嘛叫哥儿们爷儿们?不过为了给自己助威。轮到两人分一块肉时,刀尖又专往哥儿们身上要命的地方捅。"

  冯掌柜听到这儿,白胖胖的脸现出笑容,他没料到这新来的小伙计有脑子又有办法。他像危难中碰到保护人,好像大雨中找到一块房檐。他不由自主提起茶壶的铜提梁,给蔡六斟茶,一边问蔡六:

  "你刚才说傻二那些事都是真的?"

  "管它真假,唬住他就成!"蔡六接过茶碗,不客气地喝了。

  他故意这样不客气,好像应该应份一样。因为这么一来,他在这个脓包掌柜的面前就不同以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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