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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散文病中集精选三篇(2)

俊杰分享

  只有一件事使我苦恼:不论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藤椅上,我都无法看书,看不进去,连报纸上的字也看不清楚,眼前经常有一盏天花板上的大电灯。我甚至把这个习惯带回家中。

  因为我“不能”看报、看信,所以发生了以下的事情。

  我去年十一月七日住进医院时,只知道朋友李健吾高高兴兴地游过四川,又两去西安,身心都不错,说是“练了气功”,得益非小。我也相信这类传说。万想不到半个月后,就在这个月二十四日他离开了人世。噩耗没有能传到病房,孩子们封锁了消息,他们以为我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我一无所知,几个月中间,我从未把健吾同“死”字连在一起。有一本新作出版,我还躺在病床上写上他的名字,叫人寄往北京。后来有一次柯灵来探病,他谈起健吾,问我是否知道健吾的事。我说知道,他去四川跑过不少地方。柯灵又说:“他这样去得还是幸福。”我说:“他得力于气功。”柯灵感到奇怪,还要谈下去,我女儿打断了他的话,偷偷告诉他,我根本不知道健吾的死讯。我一直以为他活得健康,又过若干时候,一个朋友从北京回来忽然讲起健吾的没有痛苦的死亡,我才恍然大悟。我责备我女儿,但也理解她的心情,讲起来,他们那辈人、连长他们一辈的我的兄弟都担心我受不了这个打击,相信“封锁消息”,不说不听,就可以使我得到保护。这种想法未免有点自私。

  再过一些日子,健吾的大女儿维音来上海出差,到医院看我。几年前我还是“不戴帽子的******”的时候,她也曾到上海出差,夜晚第一次到我家,给我带来人民币五百元,那是汝龙送的款子。汝龙后来在信上说是健吾的主意。不多久健吾的二女儿也出差来上海,带给我健吾的三百元赠款。在我困难的时候,朋友们默默地送来帮助。在病房中重见维音,我带眼泪结结巴巴地讲她父亲“雪中送炭”的友情,十分激动。曹禺也在病房,他不了解我的心情,却担心我的健康,我的女婿也是这样。听维音谈她父亲的最后情况,我才知道他在沙发上休息时永闭眼睛,似乎并无痛苦,其实他在去世前一两天已经感到不舒服。维音曾“开后门”陪着父亲到两家医院,请专科医生检查。他们都轻易断定心脏没有问题。病人也无话可说,回到家里一天以后就跟亲人永别。

  维音讲起来很痛苦,我听起来很痛苦,但是我多么需要知道这一切啊!曹禺怕我动了感情,会发生意外;值夜班的女婿担心我支持不下去,他听说维音还要去看健吾的另一个老友陈西禾(住在二楼内科病房),便借口探病的时间快结束,催她赶快下楼。维音没有能把话讲完就匆匆地走了,曹禺也放心地离开我。

  我一晚上想的都是健吾的事情。首先我对维音感到抱歉,没有让她讲完她心里的话。关于健吾,我想到的事太多了,他是对我毫无私心,真正把我当做忠实朋友看待的。现在我仰卧在床上,写字吃力,看报困难,关于他,我能够写些什么呢?他五十几年的工作积累、文学成就,人所共睹。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的家里,他要我给他的《剧作选》题封面,我说我的字写得坏,不同意。他一定要我写,我坚决不肯,他说:“你当初为什么要把它们介绍给读者呢?”我们两人都不再讲话。最后还是我让了步,答应了他,他才高兴。现在回想起来,我多么后悔,为什么为这点小事同他争论呢?

  我想起了汝龙的一封信,这是我在病中读过几遍的少数几封信中的一封。信里有这样一段令人难忘的话:

  “”刚开始,我们左邻右舍天天抄家,打人,空气十分紧张,不料有一天他来了。那时我……一家人挤在两间小屋里,很狼狈。……他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说,“这是二百元,你留着过日子吧。”……我自以为有罪,该吃苦,就没要。他默默地走了。那时候我的亲友都断了来往,他的处境也危在旦夕,他竟不怕风险,特意来拉我一把。

  汝龙接着感叹地说:“黄金般的心啊!”“人能做到这一步不是容易的啊!”

  在病房里想有关健吾的往事,想了几天,始终忘不了汝龙的这两句话。对健吾,它们应该是最适当的悼词了。

  黄金般的心是不会从人间消失的。在病房不眠的夜里,我不断地念着这个敬爱的名字:“健吾!”

  巴金散文病中集精选三:掏一把出来

  《随想九十九》是在七月十八日写成的。在文章的结尾我引用了朋友汝龙(翻译家)来信中的话。发表私人通信,没有事先征求本人同意,我应当向写信人道歉。在某一个长时期,私人信件常常成为个人的罪证。我有一位有才华、有见识的朋友,他喜欢写长信发议论。反右期间一个朋友把他的信件交给上级,他终于成了“右派”。后来他的“右派”帽子给摘掉了。过了几年发生了“”,他的另一个做教授的朋友给抄了家,拿走了他的一叠信,造反派学生根据信件又抄了他的家,并促成他的死亡。所以到今天,还有人不愿写信,不愿保留信件。

  但是那样的日子是不会再来的了。今天人们可以随意讲心里的话。汝龙也不愿意在我面前把心遮掩起来。那么让我再从他的信中抄录几句:

  我知道他死讯的那天晚上通宵没睡,眼前总像看见他那张苍白的脸,他那充满焦虑的目光,他那很旧的黑色提包,他那用手绢包着的钱,我甚至觉得我再活下去也没意思了。……

  汝龙是少见的真挚的人,他一定没有忘记那十年中间种种奇怪的遭遇。我也忘记不了许多事情,许多嘴脸,许多人的变化。像李健吾那样的形象,我却很少看见。读了汝龙的信,我很激动。那十年中间我很少想到别人,见着熟人也故意躲开,说是怕连累别人,其实是害怕牵连自己。一方面自卑,另一方面怕事,我不会像健吾那样在那种时候不顾自己去帮助人。

  我变了!我熟悉自己在““””期间的精神状态,我明白这就是我的所谓“改造”。我参加“运动”还不算太多,但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把一个“怕”字深深刻印在我的心上。结果一切都为保护自己,今天说东,明天说西,这算是什么作家呢?当然写不出东西来。想起健吾,想起汝龙信中描绘的形象,我觉得有一根鞭子在我的背上抽着,一下!一下!

  汝龙不是悲观主义者。他可能因为看见好人的死亡而感到绝望。这绝望只能是暂时的,不然他怎么能长期伏案勤勤恳恳地翻译契诃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呢?在这一点上我和他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一个好人死了,自己活下去也没有意思了。我却认为一个好人死了,我们更有责任、更有意思“再活下去”,因为可以做的事、应该做的事更多了。尽管十年““””至今还给我带来血淋淋的噩梦,但长时期的折磨却使我更加懂得生活的意义,使我更加热爱生活。

  想到健吾,我更明白:人活着不是为了“捞一把进去”,而是为了“掏一把出来”。

  好人?坏人?各人有各人的解释,但是我们国家目前需要的正是“掏一把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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