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亲情的文章:父亲
1.
我是一个颠沛流离的人,拥有遍体鳞伤的身体----遍体鳞伤来自我十五年前的“自残”。
我靠着父亲留给我的积蓄,生活在这个道德伦理致使生活毫无意义的世上。
十五年以来,我不停地在同一个城市变换着我家的地理位置。我每一年都要搬一次家。我租过的房屋最长的期限,是一年零三天。
这些年来,我与许多个女人有过性的交往,然而我却不能和她们任何一个谈婚论嫁。我并非恐惧婚姻。我是极度担忧自己成为父亲。
我之所以跟所有亲人包括我母亲彻底决裂,就因为我十五年前在送父亲进坟墓的路途中,歇斯底里地用受伤的双手,将哥哥手中父亲的遗像撕得粉碎。
无数个夜晚,在白莹莹的孤灯下,我搁在被子上的右手拿着一本翻开的书,左手是一瓶啤酒,一口将它喝完之后,我就会想起十五年前的秋雨朦朦,想起相框里的父亲,那嘴角的笑容,昭示了他一生的任劳任怨。
2.
秋雨迷蒙,杏叶伴着雨水旋转着凋零,铺满了乡村的道路。父亲被一支由农民组成的杠子班抬着,在两旁枯涩而潮湿的景色里,父亲的棺材悠悠地颠簸着,不知道父亲的在天之灵是否会为这惬意的颠簸犹感自足?
我双手十八根手指裹着白色绷带,露出了两个大拇指,头顶孝布,走在父亲的棺材前面,身边是热衷于算计的嫂子,还有慈爱的母亲。
哥哥双手平托着父亲的相片,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两个衣着黯淡的长辈,扶着他的胳膊,步态谨慎地一步步后退。
唢呐发出悲哀的调子,被湮没的花圈在雨水中发出的“扑扑”声音,在唢呐歇息之后接踵响起,那不断响起的锣鼓声,从雨水中来到我耳边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轮红日。我感到死去的父亲,像一位烈士,而不是碌碌无为的平民。
脚下的道路,让我倍感柔软,还有银杏的落叶。父亲的视线,穿过迷蒙的雨水,微笑地凝视着我。
相框里的父亲,那嘴角的笑容,昭示了他一生的任劳任怨。父亲圆圆的脑袋,微微偏向一边,有一种天命之年的人固有的沉着。鬓角的白发下,是一道道深邃的皱纹,从他带着笑意的眼睛深处,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生意人的精明与狡黠。
我时常想起父亲那天早上盯着我的眼神,那种浸淫着雨水的眼神,带着笑意抵达我的内心时,让我在送父亲安息的路途中,深感怜悯和不安,还有一种深深的对所有的父亲的恐惧。
突然,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指尖流水般地划过我的身体,同时,愤怒的情绪闪电般地笼罩了我。
我变得愤怒的目光来到哥哥身上,那一刹那,我在他身后看到了自己罪过的影子。
我疯狂地朝哥哥扑去,身边的人猝不及防,我夺过父亲的遗像,迅速将它撕扯得满天飞……
“你不配拿父亲遗像,我们都不配!”我使出全身力气,对哥哥喊道。
“你这个伟大得愚昧的父亲!”随后,我怒气冲冲地对着棺材吼道。
吼罢,我的脸庞顿时挨了一记拳头,(我至今不知道拳头的主人是谁),我感到眼前朦胧一片。在接下来的朦胧一片中,我感到仿佛有无数只手,将我摁在湿淋淋的地上。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像对待一只牲畜一样,将我托得悠长悠长……
这时我清楚地听到嫂子煞有介事地大声说道:“他就是个神经病,昨晚上他就躲在房间里边哭边用针往手指甲里扎!”
3.
父亲埋在了山上一个起眼的角落,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这个起眼的角落,属于别人山上的地盘,哥哥用几条上等香烟,和两对好酒为父亲争取了这个墓穴,以此聊表孝心。一年以后,哥哥在父亲的坟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石质大理石。
村里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无不羡慕我死去的父亲。父亲生前省吃俭用,勤勤恳恳,死后葬礼轰轰烈烈,他也是村里第一个拥有大理石的墓碑的父亲。在村里人眼里,哥哥是孝的象征;而父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父亲。
4.
父亲去世的时候,五十二岁。两年前,医生不容置疑地告诉父亲,他的生命所剩无几。父亲始终把坏消息隐瞒。从医院回来时,母亲问,检查结果出来没?父亲用他一贯柔软的语调说:
“医生说是咽喉炎,要我以后少抽点烟。”
那天是一个明媚的日子,我记得阳光从屋后的竹林里照射着屋前的小院,水泥晒场反射着的光线,刺激着母亲、哥哥和我的视线。
父亲老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劣等香烟,烟在热烈的阳光下燃烧着,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抿着嘴吐出宽宽的烟带,淡蓝色的烟雾,隐约地遮住了他的脸,透过烟雾,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神黯淡下来。
接着,父亲抬起头,用黯淡的目光,迎接了阳光。在那个阳光充盈的晌午,父亲与太阳对视了漫长的一多分钟。
父亲去世后,我曾尝试着与太阳对视,可强烈的光线不容直视,刺得我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几次与太阳对视的失败,让我获得了一个经验。只有无限向往阳光的人,才能与太阳对视。
那一刻,父亲不是在用眼睛与太阳对视。
父亲是一位香菇、木耳贩子。这天傍晚,父亲收了两大包香菇回来。
5.
父亲的生命经历了弥留之际。他躺在床上告诉我们,自己两年前就得知生命已然走到尽头时,我们无不感到他的袒露犹如擎天霹雳。
父亲在人世间最后的话语,全部用来表达对我未来的担忧。他所有的话都失去了逻辑,只有一句说得完美无缺。
“独运还没结婚成家,以后将我们的钱多留些给他。”父亲伤感地说。
父亲本来不应该这么早死去。只是这天早上淅淅沥沥,穿着雨衣的父亲骑着他那辆摩托车,去一条道路还没硬化的村里收了一大包香菇,回来的路上,在一个拐角处摔倒,将他甩在了旁边的田沟里。我们去的时候,他仍然在田沟里。
“快点把香菇托回去。”田沟里的父亲,有气无力地对哥哥说。
送父亲上山的头一天晚上,我突然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我被父亲的腐朽,对人的价值的贬值,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可是我的身体却安然无恙。
我难以长时间的承受这种属于灵魂的痛苦,我感到自己快要崩溃。我急切地需要另外一种痛来将其掩盖。于是,我在母亲房间里找了一根缝针。我把针深深地刺进了我指甲内……
6.
他们把我当成疯子送回家里,把我锁在堂屋内后,昨夜的痛苦再次袭来,让我忘记了手指的痛。我朝着房间的空洞与寒冷喊道:
“我恨透了你!你这个顽固不化的人!”
我再次冲进母亲卧室,像宫廷剧里扎布娃娃那样,扎着腿上的毛孔。
我的泪水不停流淌……
我看到了,看到相框里的父亲,那嘴角的笑容,昭示了他一生的任劳任怨。
【本文作者:杨夙(微信公众号:随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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