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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经历文章:在过去中寻找现在

晓晴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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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7月的一天早上,和诗人弥赛亚去了一趟四川的岳池县城,他正拍的一部宣传纪录 片要在那里的老街取景。

  那是一条两边开满了小馆子的老街,路边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摊贩,卖蔬菜的,贩水果的 ,兜售竹席、竹篾的,还有修补铁锅的,一派琳琅满目的物质丰盛和市井繁华,让我想起1980年代末 的河南小乡镇——而事实上,被城市化和现代化之后的我们,与这样的生活其实早已经渐 行渐远了。

  几个镜头很快就拍完了,收工撤队。快走到街头时,我在一棵大树下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端坐在一块小黑板前凝神画一所房子——尖顶、有窗户、有烟 囱,在她周围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但是她却充耳不闻,完全沉浸在 自己的画面中。在她接下来给房子涂颜色时,我们就匆匆离开了。

  这一幕后来我回想过很多次。做完“跟着诗人回家”的系列专访之后,在我 重新梳理张执浩、杨黎、臧棣、蓝蓝、余怒、陈先发和雷平阳的访谈文章时,这个画面又一次跳了出 来。

  作为1965年前后出生的一代人,这七位诗人有着显而易见的某些共性,他们同时就学、 成长、阅读,又差不多同时迷恋上了诗歌进而又写诗——一直持续到现在。固然,他们经 历过的的确是一个文学年代,但那么多跟他们一起喜欢诗歌也一起写诗的人,后来都和诗歌分道扬镳 了。而作为某种时代趋势和背景,在他们读大学前后所开始的商业化,从萌芽到蔓延、再到眼下的无 所不在也是不争的事实,但他们却仿佛侧流而行。

  张执浩说他是“一个替别人做梦的人”,当年他周围那些热爱或写作文学的 人们,后来都与文学渐渐无缘了,而他却成为了诗人,当上了专业作家。对于其他六位来说,我想也 一样如此,事实上他们不但是为旧日同道“做梦”,同时也是在为一代人和自己所栖身的 时代做梦,在被岁月和现实洪流裹挟着前行之际,他们又高擎着某种理想。

  在岳池街头见到的那个小女孩,也是一个做梦的人,既替她自己,也替同龄人,甚至还 替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虽然我也不知道她会做多久,但起码在那一刻她是的。把那个小女孩和七位 诗人放在一起,或许并不恰当,不过我觉得她和他们或许具有某种对照性和对应性。从某种意义上说 ,是岳池这座六线小城的地理偏远和发展缓慢造就了一个属于她的80年代,而这七位诗人在他们自己 的80年代也可以说就是那个小女孩。

  当然,七位诗人没有看到那个“自己”,是我在某种想象或附会中替他们看 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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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去年,6月,余秀华在荆门有一场电视节目录制,我和张执浩、韩少君去做嘉宾。 活动做完后,张执浩带我去了一趟他的老家,荆门郊区的一个小村庄:双仙村。

  那是一个山环水绕的小村子,每家都单门独户地散落在田园中。张执浩的老家旁边,就 是他在诗中经常提及的仙女山、岩子河,三片池塘分布在屋子前后和菜园旁,这片田园牧歌般的乡村 现场——我并非是要将其浪漫化或被乡愁感动了,让我更加理解了张执浩诗歌的一种来路 和来历,如他所言,不只是身体的来历,还有情感和语言的来历。

  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想到不如做一个“跟着诗人回家”的系列,通过我的 “入故乡”去切入他们的“出故乡”,呈现他们作为诗人和写作诗歌的某些景 深,或许还有不断闪回在他们诗路和命运之路上的时代侧影。而我所用的“故乡”,在指 涉诗人家乡地理的意涵之外,应也包含着其家世、成长、阅读、命运和记忆——是它们构 成了一个人,然后又构筑了让一个人成为诗人、成为这种诗人而非那种诗人的可能因素。

  所以我一再说,我并不是要跟着七位诗人去回乡和怀乡,而是去“原”乡 ——在他们的过去中寻找他们的现在,如果把每位诗人比作一块石头或者一座山,我要做 的就是深入到它的岩层内部,甚至追溯到一块石头还嵌在山体上、一座孤峰还是连绵群山中的一座时 的状态。

  在弗洛伊德和荣格之间,我当然更偏向于后者。以弗洛伊德的观念来说,只要能从诗人 个人生活的经历中找到作品的原型,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了;而在荣格看来,一部作品应该高高超越 个人生活的领域,并让诗人作为一个人带着他的心灵和精神向全人类的心灵和精神宣喻,他甚至觉得 在艺术的王国里个人的因素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有罪的。诗人是“非个人的,甚至是非人性 的,艺术家就是他的作品本身,而不是一个人”。

  不过在面对张执浩、杨黎、臧棣、蓝蓝、余怒、陈先发、雷平阳,面对不可解而又想解 的每个诗人本身时,或许弗洛伊德的方法也不乏可取之处——当然我并非将诗歌作为精神 病症去追溯某种心理情结,而又或许我的重心更偏向于“人”而非“诗”,如 果从诗人的角度来梳理1960年代人的文学理路,诗歌当是诗人的一部分,而非诗人本身。

  以诗人来说,除了“第三代”诗人的主将杨黎之外,其他六位可能还有一个 共性,那就是代际身份——虽然也有人觉得这毫不重要。他们和“第三代”诗 人基本同龄,虽然沾染了但并未被裹挟到那场现代诗歌运动中,又在后来的诗歌写作中建立起自身的 美学和影响力,他们是有别于“第三代”、也不同于网络一代、张执浩自称为“第 3.5代”的一代,这一代人的共同记忆和某种共通的心理,也不是其作品本身就能够提供的。

  如果再放大一点,把这七位诗人投置于时代的那层大幕之上,为什么他们成了诗人而非 别人?他们当年做的“梦”,是否也折射出了同时代人的“梦”?而诗人这个身 份,在他们几十年的生活辗转中又是如何与命运如影相随的?从非虚构写作所最为关注的“人 ”的角度来说,这当然也值得深入其中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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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于1980年代初,但事实上,我这一代人并没有真正感受过那个年代。或者说,我 们虽然经历过,但是因为尚且年幼而无所观照,所以更多的感受是来自于后知后觉。

  那是更早一代或几代人的岁月。本书中的七位诗人,张执浩生于1965年,杨黎生于1962 年,臧棣生于1964年,蓝蓝生于1967年,余怒生于1966年,陈先发生于1967年,雷平阳生于1966年, 虽然年龄最大相差5岁但仍属于同一个时代,虽然地域跨度相隔千里但仍属于同一个中国,同样的时 空给了他们同样的记忆——既有童年与少年时的“革命”底色和“运动 ”经历,也有青年时的某种开放和之后的滚滚商业化大潮。

  跟更早一代人的“红卫兵”身份相比,他们还算是“红小兵”的 年纪,对那个年代更多的是被懵懵懂懂地裹挟着前进。在动荡的夹缝之中,他们一边旁观打量着社会 演变,一边在破碎的变迁和家庭辗转中受教成长,而时代似乎也不太需要他们当时就承担某种任务。 这反而也给他们提供了某种自由生长的可能性,而1980年代这段相对自由和开始从集体中抽身转而追 求个人的岁月,更是把他们的“自由意旨”做了进一步深化。

  杨黎是这七位诗人中年龄最大的,这可能也是他投身“第三代”并成为一个 更具现代性诗人的因素之一,在革命退潮之后,革命意识还未退潮的他要寻找另一种“革命 ”;相比于年龄,张执浩和蓝蓝的乡村生活背景对他们影响更大,他们早期诗歌的抒情性和对乡 村景致的取材也正渊源于此;臧棣、余怒和陈先发,他们的自身与作品都有某种知识性和形而上的气 质——陈先发还有桐城孔镇给他带来的传统濡养,这与他们大学生涯的阅读经验或许密切 相关;而雷平阳远处云南昭通,南天之下的遗世独立,让他的地域意识渐渐自觉、进而书写、直至成 为一个支点,当然这并非说他是“地域性写作”。

  我这种脉络性和印象式的描述,对每个人来说或许不免挂一漏万和以偏概全,但也不乏 是一种进入和梳理的门径。而如果承认这种门径,也就能发见“自由”在他们身上所形成 的某种胎记与烙印,一方面是客观带来的被忽视和忽略的自由,另一方面是主观寻找的去生长和去形 成的自由。这种自由,在1950年代人身上难得一见,而在1970年代人身上则是另一种自由了 ——商业、物质、网络、技术、观念所带来的虚拟自由。

  而相比于更加背井离乡、更加缺少家族记忆、在城市中寻找自我现场的1970年代人,家 和故乡在1960年代人身上所沉积的影响可能也更大一些。本书中的这七位诗人,虽然家庭家世各异, 也早已脱身原来的家庭,但家和故乡在他们个人生活和诗歌中还是在隐隐发力的,不一定全是支援, 还有可能是滞碍,家和故乡所代表的某种自然与文化传统也是他们努力接近或奋身挣脱的 ——而是接近还是挣脱则出于他们自身的自由。

  4

  还是去年,8月,我在恩施龙洞河的上游寻访陈诚的故居,在茂林修竹之间翻山越岭, 因为没人指点,事实上在那座空山里也找不到人指点,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后来走累了,又加上 天气溽热,我就坐在一片绿树成荫的水池边歇息。

  这时诗人、编辑李黎发来微信,便跟他感慨了一阵历史,后来就说起“跟着诗人 回家”,那时他已读过采访张执浩和杨黎的两篇,说非常有价值,可以在他所在的江苏文艺出 版社出版,于是便匆匆敲定了出版事宜。幸运的是,那天后来我拖着在山后见到的一个汉子,靠他带 路还是找到了陈诚的家,不过令我心安的却是李黎给“跟着诗人回家”找到的家。

  这本书,可以算作我对非虚构写作的一次尝试,在形式上每篇又分为随笔和访谈两部分 ,一种算是我的见证,一种算是他们的自证。如果从一本书的角度来说,我自称为主导者当然也无可 厚非,但是从内容和创作的意义而言,我觉得七位诗人才是作者,毕竟全书的主体是我根据采访现场 录音整理成的文字,又得到了他们本人的悉心审定。

  而我所得到的另一重幸运是,在张执浩家里,在杨黎经常光顾的“小房子” 酒吧,在臧棣作为研究员的北大中国诗歌研究院“采薇阁”,在蓝蓝下榻的我老家县城的 酒店里,在余怒位于岳西县城的单位宿舍里,在陈先发的办公室里,在雷平阳工作过13年的云南建工 集团位于玉龙雪山下的文海水库施工处,他们还都为我上过一堂长达三个小时的私家授课,一个老师 ,一个学生,他们以一支支香烟作为粉笔,在空气这块黑板上不时点划,不单单讲述诗歌,也更是让 我以聆听他们命运的方式去寻找自己的命运。

  我是一个聆听者,少时是听老人们讲述家族记忆和陈年旧事,长大后听忘年交们讲述时 光和阅历还未曾铺展开的世间边界,现在是听七位诗人讲述他们既往年代里的人和诗的相遇与碰撞。 跟相隔千里的网络和电话交谈相比,我偏爱这种面对面的现场感和跳跃其间的机锋相对,说到当年的 悲伤我能看见他们眼神的下斜,而说到现在的激越我也能感受到他们手臂的上扬——这些 细节既没有被过漏斗,也没有被修饰过。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始终都觉得,一个人真正属于自己的话语来自于他的经历、绾结 着他的肉身,是直觉的、本能的和当下的,而绝非来自于某种深思熟虑的或带有修饰功能的笔尖、键 盘或纸面。当然,我也不能保证他们说出来的就一定是真实的,事实上每个人说的话都既有表达,也 有表演。但如果足够细心,你也能在表演中发现某种反向的真实!

【本文作者: 林东林(微信公众号:副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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