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语文现代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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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语文现代文阅读:冰吼
(1)“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未必能解释一些梦的出现。比如昨日我的的确确毫无所思的一幕,午夜便活灵活现于我的梦中。惊醒后残梦余韵不散,令我在自楼窗泻入的月光中倚枕玩味良久。
(2)我的梦境总非工笔画一流,有时听妻讲起她的梦境,不仅人物眉发宛然,背景上的一花一叶也纤毫毕现,总是非常的羡慕;我的梦境一概是大写意,而且似泼墨般既淋漓酣畅又跳荡迷蒙。
(3)昨夜的梦境是在一个湖畔。黑乎乎的树影,灰蒙蒙的冰面,不消说是一种严冬的景象,然而却看见我自己只穿着背心裤衩,足踏夹指塑料拖鞋,十分写意地在湖畔踽踽独行;有比树影更其墨黑的一些等高线条,在湖畔显现,使我意会到那正是湖岸边的铁栅,啊,不消说,那正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北京城西边的什刹海,一大片不为许多外地人和旅游者知晓注重的水域……
(4)什刹海的景致,倒也有不少的文章介绍过,我自己写的长篇小说《钟鼓楼》,里面也写到什刹海,且追溯到半个多世纪前的景观。一般介绍什刹海,总以夏日的风光为重点。的确,夏日环湖的垂柳或白杨一派翠绿,湖波粼粼。前海东侧总有大片的莲叶荷花,站在前海和后海相接的水域最狭处的名曰“银锭”的小桥上,朝西望去,在一片渐次开阔深远的湖面尽头,可以看到黛色的西山剪影,前人曾将此录入所谓“燕京十六景”之一,称“银锭观山”。前海当中有一小岛,本来只有一丛垂柳,一片芳草,甚有野趣,现在上面设了个游乐场,我亦认为是一大败笔——但不管怎么说,什刹海毕竟是北京城里难得的一处富于天然情趣的景观。又岂止是夏日有着艳丽的荷色,春日的柳笼绿烟,秋日的枫叶曳红,以及晨光中的水雾空蒙,夕照中的波漾碎金,兼以附近胡同民居的古朴景象,放飞鸽群发出的哨音,遛鸟的老人们悠然的步态……总能引出哪怕是偶一涉足者的悠悠情思,尤其会感到在波诡云谲的世态翻覆中,古老的北京城和世代的北京人总仿佛在令人惊异地维系着某种恒久的东西……
(5)然而上述的种种什刹海景观都未曾显现在我昨夜的梦中,梦中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朦胧冬景,既亲切又陌生,既朴实又神秘。我只见我近乎赤膊地缓步前行,不知从何而至,亦不知将欲何往。忽然,有一种绝对真实的声音,訇然响起,迷蒙的景色顿时抖动起来,而梦中的我顿时有一种大欢欣,通体产生出一种迸裂融化的极度快感。而转瞬之间,黑色化为了浓绿,灰色化为了翠绿,白色化为了嫩绿,墨色的栅栏化为了黛绿,在一片爽入灵魂深处的悸动中,梦中的我却又一身飘飘然的奶白绸衫,脚是赤足,踏跳在茸茸的绿草之中,身轻如电视中常见的慢镜头,悠然前行,亦不知为何如此,更不知欲飞何处……
(6)梦醒之后,那訇然的音韵仍萦绕于耳。对了,我恍然,那正是我熟悉的一种声音,非老什刹海畔的居民不能知的……
(7)我在北京什刹海畔居住过十多年,一度我的居室后窗便朝着后海湖面。冬夜——不是那种北风怒嚎的冬夜,而是宁静到仿佛连空气都不再流动的最寂寞最冷清的冬夜,有时就突然从居室后窗传送进来一种短暂而惊心的訇响。头一冬乍听见时曾疑惑地自问:难道这城里边竟有饿狼?嗥声如此凄厉?西直门外动物园的大象的吼声也许如此,但纵有西风传送,那样遥远的距离,又是大象正该在象房中酣睡的时刻,何来吼声……
(8)有一回同一位忘年交的老者,冬夜里在银锭桥北头烟袋斜街的小酒馆里消磨到深夜,相互搀扶着,酩酊地在阒无一人的湖畔往住处走。忽然,一种熟悉然而更其清晰也更其沉重的音响忽然从湖上传来。老者遂对我说:“听见了吗?这是冰吼,这声音是很难听到的——在一般的江湖河海,因为冰冻的部分膨胀时,总能朝尚未冻住的水域延伸,又因为周遭并不拢音,因而都没有这种声音,唯独我们什刹海,全湖都冻住了,进一步干冷,冰面不由得猛地膨胀,又胀不出去,因而发出这样一种苦闷而欲求解脱的吼声,偏这后海一带又极为拢音,所以听来这样惊心动魄!”
(9)梦醒后,我久久地回味着那真实而动人的冰吼。我不信占梦术,亦不倾心于弗洛依德的《梦的解析》,我不认为此梦与白日所思有关,不觉得其中蕴含着多少复杂而深刻的意味,我只是更由衷地判定自己尽管祖籍四川,且落生在成都,但定居北京四十余年的结果,是我已成为了一个地道的北京市民;而且尽管我迁离什刹海畔已有十多年之久,我的灵魂中却已渗入了什刹海的风土人情,乃至那鲜为人知的独特的冰吼。今年的冬夜,要不要寻一个风定人静的时刻,再在酒后到什刹海畔漫步,聆听一回别有韵味的冰吼呢?
高二语文现代文阅读:湖畔夜饮
①前天晚上,我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有客来访,名叫西谛,住在葛岭饭店。家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寻我去了。我想,西谛寻我不到,一定回旅馆歇息,当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觉。第二天早晨,我找他未遇,留了名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
②到了八点,我正独酌酩酊之余,西谛来了。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略略寒暄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直接来看我的。我留的名片,他根本没看到。我说:“我们再吃酒!”他说:“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
③家人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我和西谛就对坐饮酒。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手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直落明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的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④我和西谛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他沦陷孤岛,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之际,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谈到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阿宝和软软正在厢房里和弟妹们练习评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西谛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A),在这里可以浓烈地尝到。西谛叫阿宝“大小姐”,叫软软“三小姐”。我说:“那些画,都是你从我的墙上揭去,制了锌板在《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你这老前辈对他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叫‘阿宝’‘软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B),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我们就默默地干了两杯。
⑤我回忆起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路遇西谛。他拉住我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菜去。”我说:“好的。”我们走到晋隆西菜馆楼上,点了两客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后,服务生送账单来。西谛对我说:“你身上有钱吗?”我说:“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把账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他回闸北,我回江湾。过了一天,西谛到江湾来看我,摸出一张拾元钞票,说:“前天要你付账,今天我还你。”我惊奇而又发笑,说:“账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回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同事刘薰宇,过来抢了这张钞去,说:“不要客气,拿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去吃酒,直到烂醉。此情此景,憬然在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注:痛饮两大杯。)
⑥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西谛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伞,看他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三十七年(1948年)三月廿八日夜于湖畔小屋 (材料出自《静观尘世》)
高二语文现代文阅读: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⑴在人口稀少的地带,我们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原,总觉得他们在洪荒时代大半就是这样。人类的历史演变了几千年,它们却在人类以外,不起一些变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其中可能发生的事迹,不外乎空中的风雨,草里的虫蛇,林中出没的走兽和树间的鸣鸟。我们刚到这里来时,对于这座山林,也是那样感想,但是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泄露了一些秘密。
……
⑵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这里实际上有过村落。
⑶我不能研究这个山村的历史,也不愿用想象来装饰它。它像是一个民族在这世界里消亡了,随着它一起消亡的是它所孕育的传说和故事。我们没有方法去追寻它们,只有在草木之间感到一些它们的余韵。
⑷最可爱的是那条小溪的水源,从我们对面山的山脚下涌出的泉水;它不分昼夜地在那儿流,几棵树环绕着它,形成一个阴凉的所在。我们感谢它,若是没有它,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居住,那山村也不会曾经在这里滋长。这清冽的泉水,养育我们,同时也养育过往日那村里的人们。人和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饮过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不管是时间或空间把它们隔离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几分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的地方。我深深理解了古人一首情诗里的句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⑸ 其次就是鼠曲草。这种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也不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的小草。在这里每逢暮春和初秋却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有谁要认识这小草的意义吗?我愿意指给他看:在夕阳里一座山丘的顶上,坐着一个村女,她聚精会神地在那里缝什么,一任她的羊在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吃草,四面是山,四面是树,她从不抬起头来张望一下,陪伴着她的是一丛一丛的鼠曲从杂草中露出头来。这时我正从城里来,每当我看见这幅图像,就会觉得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于是我可以肯定,那消逝了的村庄必定也曾经像是这个少女,抱着自己的朴质,春秋佳日,被这些白色的小草围绕着,在山腰里一言不语地负担着一切,后来一个横来的运命使它骤然死去,不留下一些夸耀后人的事迹。
⑹雨季是山上最热闹的时代,天天早晨我们都醒在一片山歌里。那是些从五六里外趁早上山来采菌子的人。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太阳出来一蒸发,草间的菌子,俯拾皆是:有的红如胭脂,青如青苔,褐如牛肝,白如蛋白,还有一种赭色的,放在水里立即变成靛蓝的颜色。这些彩菌,不知点缀过多少民族童话,它们一定也滋养过那山村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儿童的幻想吧。
(7)这中间,高高耸立起来那植物界里最高的树木,有加利树,有时在月夜里,月光把被微风摇摆的叶子镀成银色,我们望着它每瞬间都在生长,放佛把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周围,甚至全山都带着生长起来。望久了,自己的灵魂有些担当不起,感到悚然,好像对着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但是,这种树本来是异乡的,移植到这里并不久,那个山村恐怕不会梦到它,正如一个人不会想到他死后的坟旁要栽什么树木。
(8)秋后,树林显出萧疏。刚过黄昏,野狗便四出寻食,有时远远在山沟里,有时近到墙外,作出种种求群求食的嗥叫的声音。更加上夜夜常起的狂风,好像要把一切都给刮走。这时有如身在荒原,所有精神方面所体验的,物质方面所获得的,都失却了功用。使人想到海上的飓风,寒带的雪潮,自己一点也不能作主。风声稍息,是野狗的嗥声,野狗声音刚过去,松林里又起了涛浪。这风夜中的嗥声对于当时的那个村落,一定也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对于无眠的老人,夜半惊醒的儿童和抚慰病儿的寡妇。
(9)两三年来,这一切,给我的生命许多滋养。但我相信它们也曾以同样的坦白和恩惠对待那消逝了的村庄。这些风物,好像至今还在述说它的运命。在风雨如晦的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联。